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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次見到他,是在電視上,“正大綜藝”節目裡。主持人介紹那是路遙,我沒理會,以為是另一個路遙,主持人說這就是《平凡的世界》的作者。我定睛細看,心重重地一沉。他竟是如此地蒼老了,若非依舊默默地微笑,我實在是認不出他了。此前我已聽說他患了肝病,而且很重,而且仍不在意,而且一如既往筆耕不輟奮爭不已。但我怎麼也沒料到,此後不足一年,他會忽然離開這個平凡的世界。

  他不是才四十二歲嗎?我們不是還在等待他在今後的四十二年裡寫出更好的作品來嗎?如今已是“人生九十古來稀”的時代,怎麼會只給他四十二年的生命呢?這事讓人難以接受,這不是哭的問題。這事,沉重得不能夠哭了。有一年王安憶去了陝北,回來對我說:“陝北真是荒涼呀,簡直不能想像怎麼在那兒生活。”王安憶說:“可是路遙說,他今生今世是離不了那塊地方的。路遙說,他走在山山川川溝溝峁峁之間,忽然看見一樹盛開的桃花、杏花,就會淚流滿面,確實心就要碎了。”我稍稍能夠理解路遙,理解他的心是怎樣碎的。我說稍稍理解他,是因為我畢竟只在那兒住了三年,而他的四十二年其實都沒有離開那兒。我們從他的作品裡理解他的心。他在用他的心寫他的作品。可惜還有很多好作品沒有出世,隨著他的心,碎了。這仍然不止是一個哭的問題。他在這個平凡的世界上倒下去,留下了不平凡的聲音,這聲音流傳得比四十二年要長久得多了,就像那塊黃土地的長久,像年年都要開放的山間的那一樹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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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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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著的事,大抵在兩個方面:務實與務虛。缺其一,便可算得殘疾。譬如一個家,家徒四壁勢必難以為繼,便是篤愛如牛郎織女者,也是“你耕田來我織布”地需要務實。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愛情沒了,萬貫家財很可能只是內戰的火藥捻;愛情,即務虛的一面。

  現在的中國,是空前地務實起來了;市場經濟正在淘汰著懶漢和清談家,這真是個好兆頭,沒有人不盼望她從此富強。但這並不是說,她過去就多麼地理解務虛,連年的文打武鬥多不過是虛誤罷了;愛情呀,人性呀,人道主義呀,都曾一度做過被唾棄的角色,可見務虛的方面也是多麼荒蕪。

  辯論先務實還是先務虛,先謀生計還是先有愛的追尋,先增加財富還是先提高文明水平,似乎都是無聊的邏輯。房子有了而找不到愛情,或新娘來了再去借錢蓋屋,都是極不幸的局面。為什麼不能捨生忘死地愛著,同時又廢寢忘食地建設家園呢?虛實相濟才是好文章,才有最新最美的圖畫。

  務實與務虛絕不相互牴觸。勞累了一天,人們需要娛樂;奔波了一生,人們向它要求意義;作為五十億分之一,每個人都有孤獨和困苦,都希望這個世界上充滿善意和愛情。在參天的大廈下和飛奔的轎車裡,這些東西會不期而至嗎?好像不會;名和利都可能會這樣,唯善意和愛情是不能不由期盼來催生的。

  在“俗人”成為雅號的時刻,倒是值得冒被挖苦的風險,做一回“雅士”的勾當。沉靜地坐一會兒,到大廈之外的荒地上走一趟,憑心神去追回被冷淡了的夢想,風吹雨灑,會看見天堂尚遠,而夢想未變。於是,雖得不住“俗人”的雅號,反惹一身“雅士”的俗氣,心裡也不計較了,覺著往前走去似乎有了底氣。

  多年的虛誤,讓理想背了黑鍋。但理想的性質註定它不會弔死在一棵樹上,註定它要發展和不可泯滅。說不要理想,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不要理想正也是一種對理想尋求,但凡活著總是要往前走的,不可抹殺的時空保障了這一點;說不要理想,其實只是在發展著理想和豐富著前途。但說不要理想,畢竟是說錯了。原本想說的很可能是:不要再清談,不要再虛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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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務虛筆記》的一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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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青:您好!

  來信收到已久,本該早給您回信的,但總想就您對《務虛筆記》的意見說說我的想法,所以一直耽擱著。

  可現在又覺得,要在一封信中說清楚,未必容易。試試看吧。但這絕不是說《務虛筆記》(以下簡稱《務》)有多麼高明,只是說它有點特別,甚至讓人難於接受。讓人難於接受的原因,當然不都是它的特別所致,還因為它確實存在很多缺陷。但這缺陷,我以為又不是簡單的刪減可以彌補的,刪減只能損害它的特別。而其“特別”,又恰是我不能放棄的。所以,這篇東西還是讓它保留著缺陷同時也保留下特別吧。你不必再操心在海外出版它的事了。它本不指望抓住只給它一點點時間的讀者,這是我從一開始就明白的事。世界上的人很多,每個人的世界其實又很小,一個個小世界大約只在務實之際有所相關,一旦務虛,便很可能老死難相理解。這不見得是一件壞事。也許這恰恰說明,法律需要共同遵守,而信仰是個人的自由。

  《務》正在國內印第二版,這已經超出我的意料。讀者大約是根據對我以前作品的印象而買這本書的,我估計很多人會有上當的感覺。對此我真是有點抱歉,雖然我不認為這是我的錯。我還是相信,有些作品主要是為了賣,另一些更是為了寫——這是陳述,不包含價值褒貶。就比如愛情的成敗,並不根據婚姻的落實與否來鑑定。

  您在信中說,“C的穿插可以捨去……沒有自傳體味道,使它脫胎而獨立,更顯得成熟。”——就從這兒說起吧。

  在我想來,人們完全可以把《務虛筆記》看成自傳體小說。只不過,其所傳者主要不是在空間中發生過的,而是在心魂中發生著的事件。二者的不同在於:前者是涇渭分明的人物塑造或事件記述,後者卻是時空、事件乃至諸人物在此一心魂中混淆的印象。而其混淆所以會是這樣而非那樣,則是此一心魂的證明。故此長篇亦可名曰“心魂自傳”。我相信一位先哲(忘記是誰了)說過的話,大意是:一個作家,無論他寫什麼,其實都不過是在寫他自己。因而我在《務》中直言道:

  我不認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豐滿的人物,我不認為作家可以做成這樣的事……所以我放棄塑造豐滿的他人之企圖。因為,我,不可能知道任何完整或豐滿的他人,不可能跟隨任何他人自始至終。我經過他們而已。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經過他們,從一個角度張望他們,在一個片刻與他們交談,在某個地點同他們接近,然後與他們長久地分離,或者忘記他們或者對他們留有印象。但,印象里的並不是真確的他們,而是真確的我的種種心緒。

  我不可能走進他們的心魂,是他們鋪開了我的心路。如果……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時刻我常常會想起他們,那就是我試圖在理解他們,那時他們就更不是真確的他們,而是我真確的思想。……在我一生中的很多時刻如果我想起他們並且想像他們的繼續,那時他們就只是我真確的希望與迷茫。他們成為我的生命的諸多部分,他們構成著我創造著我,並不是我在塑造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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