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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人間的舞台上,英雄、凡人、罪人是不能平等的。那,現在我們以人人平等為由所祭祀的,是不是抽象的人呢?因而是不是一種譁眾取寵的虛偽呢?是抽象的人,但並不是譁眾取寵的虛偽;抽象的人不一定要真,正如理想,美就行,抽象的人是人類為自己描繪的方向。那麼,這種不現實的人人平等又有什麼用呢,不是吃飽了撐的瞎扯淡嗎?一點都不瞎扯淡,理想從來就不與現實等同,但理想一向都是有用的。(順便說一句,吃飽了,於豬是理想的完成,於人則僅僅是理想的開端。)唯當在理想的神壇上樹立起人的平等,才可望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現實。(沒理由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單送給某一個階級,因為這是屬於全人類的智慧和財富。倘若有人賣假藥,顯然不能因而就把良藥也消滅。)沒有一個人人平等的神壇,難免就會有一個“君君臣臣”的俗界。不是嗎?幾千年的“君權神授”,弄來弄去跑不了是“刑不上大夫”的根由。

  3墓地——歷史的祭祀,萬靈萬物和解的象徵

  要是您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去看戲,戲散了您先別走,我告訴您一個最迷人的去處:後台。我們,我和您,我們設想自己還原成了兩個孩子,兩個給根棒槌就認真(紉針)的孩子,溜進後台。兩個孩子想向孫悟空表達一片敬意,想勸唐僧今後遇事別那麼剛愎自用,想安慰一下牛郎和織女,再瞅機會朝王母娘娘臉上啐口唾沫。可是,兩個孩子忽然發現卸了裝的他們原來是同事,一個個“好人”卸了裝還是好人,一個個“壞蛋”卸了裝也是好人,一個個“神仙”和“凡人”到了後台原來都是一樣,他們打打鬧鬧互相開著玩笑,他們平平等等一同切磋技藝,“孫悟空”問“豬八戒”和“白骨精”打算到哪兒去度蜜月?於是“唐僧”和“王母娘娘”都抱怨市場上買不到像樣的禮品。這時候兩個孩子除了驚訝,勢必會有一些說不清的感動一直留到未來的一生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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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戲平等墓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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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長大了,有一天他走到一片墓地,在先人的墳墓前培一捧土、置一束花,默立良久。他有可能是我,也有可能是您。那是某一年的清明。每年的清明都是一樣。墓地上無聲地傳誦著先人的消息,傳誦著無比悠遠、遼闊和紛繁的歷史。往日的喧囂都已沉寂;往日的悲歡都已平息;往日的功過榮辱,都是歷史走到今天的腳步;往日千差萬別的地位,被人類艱苦卓絕的旅程襯比得微不足道;曾經恩恩怨怨的那些靈魂,如今都退離了前台,退出了塵世的角色,“萬法歸一”,如同謝幕一般在幽暝中合唱一曲祭歌,祭祀著人類一致的渴盼與悲壯,因而平等。這時候我,或者您,又闖到世界大舞台的後台去了,這才弄明白,我們曾在舞台小世界的後台所得的那份感動都是什麼。

  這時我才懂得,人類為什麼要有墓地。此前我總是蔑視墓地,以為無用,以為是愚昧的浪費。現在我懂了,那正是歷史的祭壇,是象徵人類平等的形式。

  但是前台常常不免讓人灰心,我發現那墓地的輝煌與簡陋竟也與死者生前的地位成正比。譬如說:為什麼偉人死後要塑一尊像要建一座殿堂,而凡人死了只留一把灰和一捧土呢?難道現世的等級還要延展到虛瞑中去分化人類的信念嗎?難道人不是平等的,連在祈望中都不能得到一個平等的象徵嗎?無論再怎麼解釋都難有說服力,從不見有一座(哪怕是一座!)凡人紀念堂這一事實,到底是令人悲哀的。我的朋友力雄曾寫過一篇文章,他設想建一座凡人紀念堂(不僅僅是骨灰堂),每一個凡人都有資格在那兒占一塊小小的空間,小到夠放置幾頁紙或一個小本子就行了。每個人都可以在那兒記錄下他們平凡的一生及其感受,以使後人知道歷史原來都是什麼,以償人類平等的夙願。

  這設想讓我感動不已。我對力雄說,我也有一個不錯的想法,很久了。我想,我死的時候穿的什麼就是什麼,不要特意弄一身裝裹,然後找一塊最為貧瘠的土地,挖一個以我的肩寬為直徑的深坑,把我垂直著埋進去,在那上面種一棵合歡樹。我喜歡合歡樹。我想這是個好辦法。人死了,燒了,未免太無作為,不如讓他去滋養一棵樹,給正在灰暗下去的地球增添綠色。我想為什麼不能人人如此呢?沙漠的擴展、河流的暴虐無常、惡劣氣候的頻繁,正給人類的生存帶來威脅,而這,都是因為地球上的森林正在與日俱減。要是每個人死了都意味著在荒貧的裸土上長成一棵樹,中國有十一億人世界有五十億人,一百年後中國便多出十幾億棵樹,世界便多出五十幾億棵樹,那會是一片片多麼大的森林!那時候土地會變得肥沃,河流會變得馴順而且慷慨,氣候會更懂秩序,一年四季風調雨順。當然不是都種合歡樹,誰喜歡什麼樹就種什麼樹,樹都是平等的。後人像愛護先人的墳墓那樣愛護著這些樹,每逢祭日,培土還是培土,酹酒改為澆灌,獻花改為剪枝,死亡不單意味著悲痛,更不意味著浪費,而是意味著建設,意味著對一片樂土的祈禱和展望。森林逐日地大起來,所有可愛的動物和美麗的植物都繁榮昌盛。那樣,墓地不僅是人類歷史的祭壇,不僅是人類平等的象徵,還是萬靈萬物的聖殿,還是人與自然和解的象徵與實證。力雄說我這個想法也很好,就讓他那個凡人紀念堂坐落在這樣的森林中間,或者就讓凡人紀念堂的周圍長起這樣的大森林來。

  我想,為了記住這一棵樹下埋的是誰,也可以做一面小小的銅牌掛在樹上,寫下死者的名字。比如說我,那銅牌上不要寫史鐵生之墓,寫:史鐵生之樹。或者把樹的名字也寫上:史鐵生之合歡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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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悼路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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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當年插隊的地方,延川,是路遙的故鄉。

  我下鄉,他回鄉,都是知識青年。那時我在村里餵牛,難得到處去走,無緣見到他。我的一些同學見過他,驚訝且嘆服地說那可真正是個才子,說他的詩、文都作得好,說他而且年輕,有思想有抱負,說他未來不可限量。後來我在《山花》上見了他的作品,暗自讚嘆。那時我既未做文學夢,也未及去想未來,渾渾噩噩。但我從小喜歡詩、文,便十分的羨慕他,十分的羨慕很可能就接近著嫉妒。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北京,其時我已經坐上了輪椅。路遙到北京來,和幾個朋友一起來看我。坐上輪椅我才開始做文學夢,最初也是寫詩。第一首成形的詩也是模仿了信天游的形式,自己感覺寫得很不像話,沒敢拿給路遙看。那天我們東聊西扯,路遙不善言談,大部分時間裡默默地坐著和默默地微笑,那默默之中,想必他的思緒並不停止。就像陝北的黃牛,停住步伐的時候便去默默地咀嚼。咀嚼人生。此後不久,他的名作《人生》便問世,從那小說中我又聽見陝北,看見延安。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西安,在省作協的院子裡。那是1984年,我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回陝北看看,路過西安,在省作協的招待所住了幾天。見到路遙,見到他的背有些駝,鬢髮也有些白,並且一支接一支地抽菸。聽說他正在寫長篇,寢食不顧,沒日沒夜地干。我提醒他注意身體,他默默地微笑。我再說,他還是默默地微笑,我知道我的話沒用,他肯定以默默的微笑抵擋了很多人的勸告了。那默默的微笑,料必是說:命何足惜?不苦其短,苦其不能輝煌。我至今不能判斷其對錯,唯再次相信“性格即命運”。然後我們到陝北去了,在路遙、曹谷溪、省作協領導李若冰和司機小李的幫助下,我們的那次陝北之行非常順利,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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