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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在那趟火車上打牌,下棋,聊天,看書,聽各種消息並在心裡給出自己的評價……依靠這些玩具和遊戲逃過了72小時空白時間的折磨(我們之所以還挺鎮靜,是因為我們知道72小時畢竟不是太久),然後我們下車,頗有凱旋而歸的感覺。其實呢,我們不過是下了一趟小車,又上了一趟大車。地球是一趟大車,在更為廣闊的空間中走;生命是一趟大車,在更為漫長的時間中走。我們落生人間,恰如上了一趟有七八十年乃至更長行程的列車。在這趟車上,有吃的、喝的、空氣、陽光以及活命所需的一切條件。但若在這趟車上光有一副牌一副棋之類的玩意兒就大大地不夠,這一回我們不是要熬三天三夜,而是要度過一生!“無聊”這個詞彙的出現,證明我們有點恐慌;前述那種最殘酷的刑罰,點明了我們最大的恐懼並不是死亡,而是漫長而空洞的時間。幸好上帝為我們想得周全,在這趟車上他還為我們預備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各式各樣的矛盾和困阻。這些矛盾和困阻顯示了上帝無比的慈悲。有了它們,漫長的時間就有了變化萬千的內容,我們的心神就有了著落,行動就有了反響,就像下棋就像打牌就像對話等等等等,我們在各種引人入勝的價值系統中尋找著各自喜歡的位置,不管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還是“縱使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我們就都能夠娛樂自己了。謝謝上帝為我們安排得巧妙:想跑,便有距離;想跳,便有引力;想戀愛,便有男人也有女人;想滅欲,便有紅塵也有寺廟;想明鏡高懸,既能招來權門威逼也能贏得百姓稱頌;想堅持真理,既可留一個美名也可落一個橫死;想思考,便有充足的疑問;想創造,便有遼闊的荒寂;想真,便有假的對照;想善,便有惡的推舉;想美,便有丑的烘托;想超凡入聖,便有卑賤庸碌之輩可供嘲笑;想普度眾生,便有眾生無窮無盡的苦難……感謝上帝吧,他給我們各種職業如同給我們各種玩具,他給我們各種意義如同給我們各種遊戲,藉此我們即可擺脫那種最殘酷的刑罰了。

  這樣來看,一切職業、事業都是平等的。一切職業、事業,都是人們擺脫時間空洞的方法,都是娛樂自己的玩具,都是互為依存的遊戲夥伴,所以都是平等的,本不該有高低貴賤之分。如果不是為了我們這種動物所獨具的精神娛樂的需要,其實一切職業、事業都不必,度命本來十分簡單——像一匹狼或一條蟲那樣簡單,單靠了本能就已足夠,反正在終於要結束這一點上我們跟它們沒什麼兩樣。所以我想,一切所謂精英、豪傑、大師、偉人都不該再昧了良心一邊為自己貼金一邊期待著別人的報答,不管是你們為別人做了什麼貢獻,都同時是別人為你們提供了快樂(助人為樂,不是麼?),最好別忘了這個邏輯,不然便有大則欺世小則賣乖之嫌疑。——當然當然,這也不全是壞,正如丑烘託了美,居功自傲者又為虛懷若谷的人提供了快樂的機緣。

  2平等,上帝有意賣一個破綻給我們猜?

  “一切職業、事業都是平等的”,這恐怕只是一個願望,永遠都只是一個願望。事實上,無論是從酬勞還是從聲譽的角度看,世間的職業、事業是不平等的,從來也沒有平等過,誰也沒有辦法命令它們平等。

  要是我們真正理解了上帝的慈悲,我們就應該欣然接受這一事實。上帝無比的慈悲,正在於他給了我們無窮無盡的矛盾和困阻,這就意味了差別的不可抹殺。如果沒有平凡的事業、非凡的事業和更為偉大的事業之區分,就如同一出情節沒有發展的戲劇,就等於是抽去兩極使人類的路線收縮成一個無限小的點,我們娛樂的機緣很快就會趨於零了。這便如何是好呢?因為倘若平等的理想消失,就如同一種沒有方向的遊戲,就等於是抽去一極而使另一極也不能存在,結果還是一樣,我們娛樂的機緣仍會很快消失。我們得想個法子,必須得有個辦法即能夠保住差別又可以挽救平等。於是一個現實主義的戲劇就不得不有一點理想主義的色彩了,寫實的技巧就不得不結合浪漫的手法了,善不僅是真,善還得是美,於是我們說“人的能力有大小,只要如何如何我們的精神就一樣都是偉大的”。這法子好,真的好,一曲理想的歌唱便在一個務實的舞台上迴響了,就像繁殖的節奏中忽然升華出愛情的旋律。此一舉巧奪天工,簡直是彌補了上帝的疏漏。不過,也許是上帝有意賣一個破綻期待我們去猜透:在現實的舞台上不能消滅角色的差別,但在理想的神壇上必須樹立起人的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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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戲平等墓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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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著,麻煩的問題來了:人的平等,是說任何人都應該是平等的嗎?那,我們能夠容忍——譬如說,“四人幫”和焦裕祿是平等的——這樣的觀點嗎?絕對不能!好吧,把問題提得小一點:難道小偷可以與警察畫等號嗎?當然不能。為什麼不能?因為人間這一現實的戲劇要演下去,總得有一個美好的方向,自由的方向,愛的方向,使人能夠期待幸福而不是苦難,乃是這齣戲劇的魅力所在(且不去管它是否能夠抵達極樂世界),此魅力倘若消散,不僅觀眾要退席連演員也要逃跑了。所以,必須使劇情朝著那個魅力所系的方向發展,把一個個細節朝那個方向鋪墊,於是在沿途就留下價值的刻度,警察和小偷便有善惡之分,焦裕祿與“四人幫”便有美醜之別。但是,沒有兇殘、卑下、愚昧,難道可以有勇敢、高尚和英明嗎?沒有假惡丑,難道可以有真善美嗎?總而言之,沒有萬千歧途怎麼會有人間正道呢?“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這是一種常常給我們啟迪的思想。但是,世上本沒有路,是不是抬腿一走便是一條正道呢?當真如此,人生真是一件又簡單又乏味的事了。很可能世上本來有很多路,有人掉進泥潭便使我們發現一條不能再走的路,有人墜落深淵便又使我們發現一條不能再走的路,步入歧途者一多我們的危險就少,所謂“沉舟側畔千帆過”,於泥潭和深淵之側就容易尋找正道了。這樣看來,證明歧途和尋找正道即便不可等同,至少是一樣地重要了。這樣一想,我仿佛看見:警察押解著小偷,馬克思怒斥著希特勒(儘管他們不是同時代的人),凡人、偉人、罪人共同為我們走出了一條崎嶇但是通向光明的路,共同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對稱因而分明的價值坐標,共同為這出人間戲劇貢獻了魅力。

  我想,任何小偷,都沒有理由說他生來就配做一個被押解的角色吧?相信存在決定意識的唯物主義者,想必更能同意這種理解。這出人間戲劇啊,要說上帝的腳本策劃得很周密,這我信。但要說上帝很公正,我卻懷疑。不管是在舞台的小世界,還是在世界的大舞台,沒有矛盾沒有衝突便沒有戲劇,沒有壞蛋們的難受之時便沒有好人們的開心之日,這很好。但是誰應該做壞蛋?誰應該做丑角?憑什麼?根據什麼究竟根據什麼?偶然。我們只能說這純粹是偶然的挑選,跟中彩差不多。但是生活的戲劇中必然地有著善與惡、對與錯,也必然地需要著這樣的差別和衝突,於是這個偶然的中選者就必然地要在我們之中產生,碰上誰誰就自認倒霉吧。那麼這些倒霉的中選者自己受著懲罰和唾罵而使別人找到了快樂和光榮,不也有點捨己為人的意思嗎?當然他們並無此初衷。當然也不能僅憑效果就給他們獎勵。對極了,為了人類美好方向的需要,為了現世戲劇的魅力之需要,我們不僅不能給他們獎勵而且必須要給他們恰當的懲罰。殺一儆百有時也是必要的,否則如何標明那是一條罪惡的歧途呢?但是,在俗界的法場上把他們處決的同時,也應當設一個神壇為他們祭祀。當正義的勝利給我們帶來光榮和喜悅,我們有必要以全人類的名義,對這些最不幸的罪人表示真心的同情(有理由認為,他們比那些為了真理而捐軀的人更不幸),給這些以死為我們標明了歧途的人以痛心的紀念(儘管他們是無意的)。我們會想起他們天真的童年,想起他們本來無邪的靈魂,想起如果不是他們被選中就得是我們之中的誰被選中,如果他們沒被選中他們也會站在我們中間。我們虔誠地為他們祈禱為他們超度吧,希望他們來世交好運(如果有來世的話),恰恰被選去做那可敬可愛的角色。我聽說過有這樣的人,他們向二次大戰中犧牲的英雄默哀,他們也向那場戰爭中戰死的罪人默哀。這件事永遠令我感動。這才真正是懂得了歷史,真正懷有博大的愛心和深重的悲憫。這樣人類就再一次彌補了上帝的疏漏(如果不是上帝有意賣一個破綻留給我們去參悟的話),使人人平等的理想更加光芒四s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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