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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信佛的cháo流里,似總有官的影子籠罩。求佛拜佛者,常抱一個極實惠的請求。求兒子,求房子,求票子,求文憑求戶口,求福壽雙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職權所轄,大抵都是求官而不得理會,便跑來廟中燒香叩首。佛於這cháo流里,那意思無非一個萬能的大官,且不見得就是清官,徇私枉法乃至殺人越貨者竟也去燒香許物,求佛保佑不致東窗事發抑或鋃鐺入獄。若去香火濃烈的地方做一次統計,保險:因為靈魂不安而去反省的、因為信心不足而去求教的、因為理想認同而去禮拜的,難得有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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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位官位心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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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這很可能是因為中國的神位,歷來少為人的心魂而設置,多是為君的權威而籌謀。“君權神授”,當然求君便是求神,求官便是求君了,光景類似於求長官辦事先要去給秘書送一點禮品。君神一旦同一,神位勢必日益世俗得近於衙門。中國的神,看門、掌灶、理財、配藥,管紅白喜事,管吃喝拉撒,據說連廁所都有專職的神來負責。諸神如此地務實,信徒們便被培養得淡漠了心魂的方位;諸神管理得既然全面,神通廣大且點滴無漏,眾生除卻歌功頌德以求實惠還能何為?大約就只剩下吃“大鍋飯”了。“大鍋飯”吃到不妙時,還有一句“此處不養爺”來泄怨,還有一句“自有養爺處”來開懷。神位的變質和心位的缺失相互促進,以致佛來東土也只熱衷俗務,單行其“慈”,那一個“悲”字早留在西天。這信佛的cháo流里,最為高渺的祈望也還是為來世做些務實的鋪陳——今生滅除妄念,來世可入天堂。若問:何為天堂?答曰:無苦極樂之所在。但無苦怎麼會有樂呢?天堂是不是妄念?此問則大不敬,要惹來斥責,是慧根不夠的徵兆之一例。

  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曾引出眾口一詞的感慨以及嘲罵:“美國也(他媽的)不是天堂。”可,誰說那是天堂了?誰曾告訴你紐約專門兒是天堂了?人家說那兒也是地獄,你怎麼就不記著?這感慨和嘲罵,泄露了國產天堂觀的真相:無論急於今生,還是耐心來世,那天堂都不是心魂的聖地,仍不過是實實在在的福樂。福不圓滿,樂不周到,便失望,便怨憤,便嘲罵,並不反省,倒運足了氣力去譏貶人家。看來,那“無苦並極樂”的嚮往,單是比凡夫俗子想念得深遠:不圖小利,要中一個大彩。

  就算天堂真的存在,我的智力還是突破不出那個“證果”的邏輯:無苦並極樂是什麼狀態呢?獨自享福則似貪官,苦難全消就又與集體服毒同效。還是那電視劇片頭的幾句話說得好,那兒是天堂也是地獄。是天堂也是地獄的地方,我想是有一個簡稱的:人間。就心魂的朝聖而言,紐約與北京一樣,今生與來世一樣,都必是慈與悲的同行,罪與贖的攜手,苦難與拯救一致地沒有盡頭,因而在地球的這邊和那邊,在時間的此岸和彼岸,都要有心魂應對苦難的路途或方式。這路途或方式,是佛我也相信,是基督我也相信,單不能相信那是官的所轄和民的行賄。

  還有“人人皆可成佛”一說,也作怪,值得探討。怎麼個“成”法兒?什麼樣兒就算“成”了呢?“成”了之後再往哪兒走?這問題,我很久以來找不到通順的解答。說“能成”吧,又想像不出成了之後可怎麼辦;說“永遠不能成”吧,又像是用一把好歹也吃不上的糙料去逗引著驢兒轉磨。所謂終極發問、終極關懷,總應該有一個終極答案、終極結果吧?否則豈不荒誕?

  最近看了劉小楓先生的《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令我茅塞頓開。書中講述基督性時說:人與上帝有著永恆的距離,人永遠不能成為上帝。書中又談到,神是否存在?神若存在,神便可見、可及、乃至可做,難免人神不辨,任何人就都可能去做一個假冒偽劣的神了;神若不存在,神學即成扯淡,神位一空,人間的造神運動便可順理成章,肅貪和打假倒沒了標準。這可如何是好?我理解那書中的意思是說:神的存在不是由終極答案或終極結果來證明的,而是由終極發問和終極關懷來證明的,面對不盡苦難的不盡發問,便是神的顯現,因為恰是這不盡的發問與關懷可以使人的心魂趨向神聖,使人對生命取了嶄新的態度,使人崇尚慈愛的理想。

  “人人皆可成佛”和“人與上帝有著永恆的距離”,是兩種不同的生命態度,一個重果,一個重行,一個為超凡的酬報描述最終的希望,一個為神聖的拯救構築永恆的路途。但超凡的酬報有可能是一幅幻景,以此來維護信心似乎總有懸危。而永恆的路途不會有假,以此來堅定信心還有什麼可怕!

  這使我想到了佛的本義,佛並不是一個名詞,並不是一個實體,佛的本義是覺悟,是一個動詞,是行為,而不是絕頂的一處寶座。這樣,“人人皆可成佛”就可以理解了,“成”不再是一個終點,理想中那個完美的狀態與人有著永恆的距離,人即可朝向神聖無止地開步了。誰要是把自己披掛起來,擺出一副偉大的完成態,則無論是光芒萬丈,還是淡泊逍遙,都像是搔首弄姿。“煩惱即菩提”,我信,那是關心,也是拯救。“一切佛法唯在行願”,我信,那是無終的理想之路。真正的宗教精神都是相通的,無論東方還是西方。任何自以為可以提供無苦而極樂之天堂的哲學和神學,都難免落入不能自圓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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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戲平等墓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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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遊戲,擺脫時間的刑役

  設若我們不管為了一個什麼目的到一個什麼地方去,坐火車去,要在火車上度過比如說三天三夜。我們帶上吃的、喝的以及活命72小時所必需的用物,要不就帶上錢以備購買這些東西。當然此前我們先買好了車票,就是說我們的肉體在這趟車上已經確定有了一個位置。此外我們還得帶上點兒什麼呢?考慮到旅途的寂寞,帶一副棋或一副牌,也可以是一本書,或者一個可以收聽消息的小機器……很明顯,這已不是活命的需要,這是逃避、抗拒、或者說擺脫時間空洞的需要,是活命之後我們這種動物所不可或缺的娛樂。如果沒有棋沒有牌沒有書也沒有消息,有一個彼此感興趣的對話者也行,如果連這也沒有,那麼一個想像力豐富的人還可以在白日夢中與這個世界周旋,一個超凡入聖的人還可以默坐誦經以拒斥俗世的煩惱。但所有這些行為都證明了一個共同的起因:空洞的時間是不堪忍受的,倘其漫長就更是可怕的了。

  據說有一種最殘酷的刑罰:將一個人關在一間空屋子裡,給他充足的食物、水、空氣、甚至陽光,但不給他任何事做,不給他任何理睬,不給他與任何矛盾和意義發生關係的機會,總之,就這麼讓他活著性命,卻讓他的心神沒有著落沒有個去處,永遠只是度著空洞的時間。據說這刑罰會使任何英雄無一例外地終致發瘋,並在發瘋之前渴望著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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