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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這地真肥哦,土裡有許多油。

  她說,其實,你該去做你的縣官,那才是男人該做的功名。

  他說,我給你實話說了吧,我在七歲那年做了一個夢,夢裡說我這輩子要過天堂日子就要讀好書。書讀好了,有官做了,那天堂日子就在我去當官的路上等著我,所以我就苦讀了十三年的書,考取進士當了縣官。可從你家門前過去時,那十三年前的夢境就又一糙一木地出現在我的腦裡邊,我看見你、莊稼地和花花糙糙都和十三年前的夢境一模樣。記得那個夢裡有九隻雞,你家就果然養了九隻雞,那夢裡是六七隻鴨,你家果然就養了六七隻鴨;夢裡那姑娘小我三歲,果然我是二十歲,你是十七歲,那夢裡糧食如山,鮮花滿坡,你家就果然糧食如山,花糙滿山坡。

  說,你說我不該留下嗎?

  到了夜間,不用說他們相擁在床,他給她說那說不完的書上的事,她給他說那沒有窮盡的山野上的事。日子流水樣,花糙樣,像糧食的香味一模樣,就這麼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過去著。有一日,她就對他說,我想給你生一個孩子呀。

  他說,我怕你生一個圓全人。

  她說,我盼著能生一個圓全人。

  他說,是圓全孩子了,他長大就不會明白人在這兒的日子了,不明白他就會丟掉天堂的日子不過,去外面世上瞎闖胡盪了,那他就要受苦受難了。

  她想想,也就終於不再說什麼。可是,她也還是懷了孕。就在她有孕在身時,州里知道知府到雙槐縣走馬上任的路上遇了受活的日子就不再上任了,州里便把事情上報朝里去。朝上想,你這不是用殘人的受活日子譏弄圓全人的盛世嗎?一怒之下說,一隻手殘了,不能打仗總能燒火做飯吧,就派人把他抓去充了軍。那時候,雲南滇地那邊戰亂多,就讓他跟了清軍到滇地里給打仗的兵士燒飯去。走了時,花嫂拖著他的腿又哭又喚,他就說,那時候,真該剁掉我的雙手,剁掉雙手哪兒會有今天的事。又說到,有這幾年受活的日子也值了,就只擔心一樁事,就是孩子出生時,怕花嫂不忍心把孩子弄殘廢,說記住我的話,一是等著我回來,二是孩子生下來,千千萬萬要讓他至少瘸下一條腿,走路不便利,成為一個殘疾人。

  他就被清兵抓走了。

  第十五卷 種子絮言——花嫂坡、節日、受活歌(2)

  她就在花嫂坡生下了他們的孩子。是個健健康康的圓全人。怕她生時有難產,受活的媳婦們,那一天都來守在她床邊,也都為她生個圓全孩子而高興。你想想,她是孩子的親娘,她哪能忍心把自己的圓全孩子弄成殘疾人。她連他手上破了一層皮都心疼得要掉淚。就這麼守著花嫂坡,和孩子一道兒等著滇地的男人突然走回來。等啊等,孩子就到了十七歲,說要走出耙耬去找他的父親去。有一天,那孩子就果然離開耙耬、離開受活出門跋涉著去找他的父親了,去闖蕩天下了。

  這一去,孩子和他父親一樣就再也沒回來。

  花嫂為了讓男人和孩子從外面走回來,她就很少在坡上種莊稼,滿坡都種成了花和糙。什麼車輪jú、日照紅、迎春花、山白荷、陰天亮,迎月春、冬紫紅、秋大葉和懸崖開、路邊綠,都是那種香飄十里的花。它們你在秋天裡香,我在冬天裡紅,一年四季這兒花香不斷,風一吹,十里百里都有了花香味。

  花嫂指望他的男人和孩子,在外面聞到她的花香能回到耙耬里。於是在每年花開的時節里,她都坐在花糙坡朝著外面世界上望,用她的淚眼兒望,望呀望,到了花糙最旺、滿耙耬都飄了花香那一年,她六十周歲,雙眼失了明,就活活地望死在了花糙坡地上。

  望死了,他的男人和孩子也沒走回來。到末後,受活人和耙耬人就不再在花糙坡這一坡的沃地上種莊稼,就讓它一世一世只長花長糙了,就把那面坡地叫做花嫂坡。

  ⑤散地:散地不僅是各家種著各自家的地,而且是與集體田地、集體勞作相對應的受活那由來已久的耕種方法和生活方式。是自種自吃,不交糧納稅,與政府的一切都無任何關聯的生存方式。

  ⑦散日子:即一種散淡無束的日子,是由種散地帶來的古老久遠的日子的形式。

  ⑨龍節、紒紜矠鳳節、紒紞矠老人節:這是受活莊已經消失了幾十年的一種獨有的男人節、女人節和慶著老人高壽、智慧的節日。男人節為龍節,日子是每年的農曆六月六;女人節為鳳節,為每年農曆的七月七;老人節也就是老人節,時候是在每年的九月九。節日的緣起為明朝時,大移民後,耙耬這兒有了受活莊,可因為受活人多為瞎聾瘸拐和啞巴,男人們多都因殘疾不善耕地,不能收割,日子過得清清寂寂,有許多人並不安心受活的生活方式和生存形式。這時候,村里來了一位老人,說只要朝著東南走,到時候瞎子就會復明,聾子就能復聰,瘸子就會健步如飛,啞巴就會開口說話和唱歌,甚至連長相丑極的圓全人,你只要耐心地朝著東南走,就會變得英俊威武。於是,到了某一日,男人們就相約地背著女人,偷偷地在一天深夜朝東南方向起了程。

  走啊走,餓了去幫人家種地、打雜、討飯吃,渴了去河邊池塘找水喝,一路上吃盡了苦,受盡了累,走到一年半的時候里,見到一位銀須白髮的老人躺在路邊上。老人又飢又餓,問他們要喝的、要吃的。他們也就給了他。給他時才發現老人又瞎又瘸,還是聾子。待這位老人吃夠了,喝夠了,他們就撕著嗓子對老人說,我們雖殘著,可都是年輕人,又都是些單殘人,要麼瞎、要麼瘸,要麼聾或啞,可你過了八十歲,瞎、瘸、聾,還少了一條胳膊,你不在家守著你出門幹啥呀?

  老人說,我已經在路上整整走了六十一年,過了一個甲子了。說我十九歲那年為自己是個全殘人幾次要去尋短見,後來老天爺就給我託了一個夢,讓我一直朝著西北走,說西北的那兒有一個耙耬山,耙耬山裡有個村莊叫受活,受活莊裡有棵又大又粗的皂角樹,在那棵樹下面,埋著讓瞎子復明、聾子復聰、啞巴說話、瘸子會跑的秘方。老人說,我就是為那秘方從最東南的地方出門,一走走了六十一年,從十九歲走到近了八十一歲。老人說,我知道我再走上一年半載就到耙耬的受活莊,可惜我已經年過八十一歲,怕這一年半載也活不過去了。

  說著,老人就哭了。

  受活人就開始抬著、背著、侍奉著這位八十一歲的全殘老人,返過身子往耙耬山脈走回去。可是,他們抬著、背著這老人,給他端吃的,倒喝的,三天後的一個深夜裡,老人卻無疾而終,臨死前他對受活人說,活了八十一年,走了一個甲子,有這三天的好日子,值了。然後,他夜裡睡了去,來日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給老人選了墓地葬了後,受活的男人又在路上走了一年半,就返回到了受活莊,急急地從各家取出頭、鐵杴,在那棵老皂角樹的下面挖,果然就挖出了一個大肚子瓷罐,罐子裡裝了一個紅木小盒子,因為罐口小,木盒子取不出,打不開,就把罐子砸碎後,取出木盒子,打開一看,那盒子裡竟空空蕩蕩,連秘方的一塊紙片都沒有,連一顆土顆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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