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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人就扔了那盒子,報怨著罵了那老人,開始各自回家歇著了。因為出門朝東南去時走了一年半,朝西北耙耬山脈回時又走了一年半,這樣腳手不停地三年過去了,男人們都走得累極了,誰也不再提離開受活和女人們的事情,就都安心種地,過了自己家的日子。然而在這割麥子、種蜀黍的季節里,少了胳膊的單手男人們,卻發現出門經了三年的辛勞後,自己會用一隻手割麥子、刨地了,一隻手也能幹兩隻手都有的圓全人的活路了;瘸子發現出門走了三年路,練得自己一條腿和兩條腿的人一樣走路又快又有力。瞎子因為路走多了,他手裡的瞎棍兒這敲敲、那碰碰,能竟可以把棍當成眼睛用;聾子也因為走了三年路,和人說多話,看著別人的嘴動,就能猜出人家說了啥;啞巴因為一路上要比比畫畫,就有了他的一套手勢和啞語。

  第十五卷 種子絮言——花嫂坡、節日、受活歌(3)

  他們竟可以和圓全人一樣在這受活種地過活了。也就想起了那八十一歲的全殘老人的恩德,就把九月九定為老人節;為了慶賀男人們不僅都從外面回來,而且都還學會了自己最短缺的活著的技能與絕術,想起了他們回來那天正是六月六,女人們就把六月六定為男人節,稱做龍節了;男人們為了感謝走的三年裡,女人們忙裡忙外,又養孩子又種地,就把七月七定為了女人節,就叫鳳節了。老人節里,晚輩都要去給老人磕頭,不僅要給老人送上好吃的,好喝的,還要把你給老人準備做的一年四季供他穿的單衣、棉衣拿出來,在莊裡比賽、展覽後獻給老人們。六月六是大忙天,可這一天的龍節里,男人們什麼都不干,吃的、喝的、田裡的,都有女人們做,他們就在家裡大歇一天。歇完了這一天,他們就該到田裡加倍忙活了。到了七月七,大忙過去了,女人們也累了,就該她們休著一天了。這一天,男人們不僅要做飯,還必須把最好吃的端到她們手裡去。

  當然,龍節、鳳節、老人節,也還要請人來唱耙耬調,大價錢去請幾十里外的圓全人來受活舞獅子。自然,孩子們還要放鞭炮,穿新衣,那情況和過年一模樣。

  紒紡矠受活歌:受活歌是耙耬調最早的雛形,是耙耬調的前身。它的調里多的是喚歌,少的是演唱。但唱歌的方式有多種多樣,有一人在山脈上幹活寂寞、累了的獨唱,也有兩面山坡相互喚著答著的對唱,也還有一群人閒在村頭的群唱。其調律有它的規矩,但歌詞則是隨著場景和年月不斷地變化著。

  上幾輩的殘人傳唱最多的對唱歌詞兒是:

  餵——嗬嗬嗬……

  那坡臉上的聾子你聽著

  天上有個仙女兒在唱歌

  聽清了她說嫁給你

  聽不清了你就一輩子獨個兒過

  ……

  餵——嗬嗬嗬……

  對面坡臉上的瞎子你看著

  有隻金兔在你的腳前臥

  捉住了一輩子你都是好日月

  捉不住一輩子你就吃窩窩

  ……

  餵——嗬嗬嗬……

  溝底的瘸子你聽著

  一口氣你要跑上坡

  跑上來你就是了圓全人

  跑不上來一輩子你跛著

  ……

  餵——嗬嗬嗬……

  樑上的癱子你聽著

  仙女在半空寂寞寞

  站起來她把手給你

  拉回家去她就是你的媳婦婆

  獨唱多是一人在山樑上種地寂寞時的排悶兒歌,調兒和對唱差不多,但要比對唱悠然、抒情。今天,為了寫這部小說,我在受活一住多年,而能收集到的主要獨唱歌詞兒僅兩首:

  第一首是:

  地肥呀哦要流油

  麥粒兒重得像石頭

  路上拾了個麥粒兒

  扔出去砸爛了你的頭……

  第二首是:

  我是瞎子你腿跛

  你坐車上我拉著

  我的腳替了你腳

  你的眼呀可借我……

  2002年10月至2003年4月初稿

  2003年7月至9月改定於北京清河

  後記尋求超越主義的現實

  越來越感到,真正阻礙文學成就與發展的最大敵人,不是別的,而是過於粗壯,過於根深葉茂,粗壯到不可動搖,根深葉茂到早已成為參天大樹的現實主義。現實主義像小浪底工程和三峽大壩樣橫斷在文學的黃河與長江之上,割斷了激流,淹沒了風景,而且成為拯救黃河與長江的英雄。

  從今天的情況說來,現實主義,是謀殺文學最大的罪魁禍首。

  至少說,我們幾十年所倡導的那種現實主義,是謀殺文學的最大元兇。

  自魯迅以後,自“五四”以後,現實主義已經在小說中被改變了它原有的方向與性質,就像我們把貞節烈女改造成了嫻熟雅靜的jì女一樣,使她總向我們奉獻著貞烈之女所沒有的艷麗而甜美的微笑。仔細去想,我們不能不感到一種內心的深疼,不能不體察到,那些在現實主義大旗下風擁而至的作品,都是什麼樣的一些紙張:虛偽、張狂、淺浮,庸俗,概念而且教條。時至今日,文學已經被庸俗的現實主義所窒息,被現實主義掐住了成長的喉嚨。可是,儘管這樣,這些所謂的現實主義的作品,還在我們閱讀的大街上招搖過市,晃來晃去,穿街而行,而且它們都如遊行示威一樣,打了橫幅與旗幟,穿了由上邊學者和理論家們下發的如獎盃獎狀一樣光亮筆挺的現實主義的西裝。閱讀了大街,成了他們展覽的櫥窗,一街兩岸,都是他們以藝術的名譽擺設的高檔櫃檯。而讀者,只是他們手裡隨意把玩的泥捏的上帝,和乞丐樣等待他們的恩賜藝術與思想的上帝。

  是他們,強姦了藝術。

  強姦了文學。

  強姦了讀者。

  強姦了曾經是那樣偉大而神聖的現實主義。

  現實主義,成了他們用嫖資供養的可隨時隨意發泄文學性慾的資深jì女、千古名jì。從而不得不使文學的每一次成長,為了擺脫jì女的束縛,卻付出了犧牲母親的代價。看看,托爾斯泰不過是他們的一頂帽子,巴爾扎克不過是他們的一條領帶,魯迅和曹雪芹,不過是他們胸前的兩枚裝飾性衣扣。有些時候,連卡夫卡、福克納和馬爾克斯那樣的寫作,也會成為他們在現實主義的跑道上撒歡的鞋帶和鞋底上釘的跳舞的鞋鎦。可是,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魯迅、曹雪芹的靈魂,不是被他們的口水所淹死,就是被他們寫作的尿水所沖沒。還有卡夫卡、福克納和馬爾克斯們對寫作本身所關注、探索的精神,對社會和生活本身所關注的焦慮與不安,卻被他們的微笑寫作的美容,遮掩得雲白日出,乾乾淨淨,使得他們那樣寫作的微笑,像jì女房事之後臉上露出的鮮花般的笑容一樣,美艷奪目,散發著撲鼻的香味。

  真的,請你不要相信什麼“現實”、“真實”、“藝術來源於生活”、“生活是創作的惟一源泉”等等那樣的高談闊論。事實上,並沒有什麼真實的生活擺在你的面前。每一樣真實,每一次真實,被作家的頭腦過濾之後,都已經成為虛假。當真實的血液,流過寫作者的筆端,都已經成為了水漿。真實並不存在於生活之中,更不在火熱的現實之中。真實只存在於某些作家的內心。來自於內心的、靈魂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強大的、現實主義的。哪怕從內心生出的一棵人世本不存在的小糙,也是真實的靈芝。這就是寫作中的現實,是超越主義的現實。如果硬要扯上現實主義這杆大旗,那它,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超越主義的現實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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