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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活莊的人——你們聽見沒聽見?這兒有從鄉里給你們捎來的一份文件啊——”

  小兒麻痹孩娃去樑上砍了一棵死槐樹,回來讓猴跳兒做貨架子的腿骨呢,他就把那信從樑上捎了回來了。小碗粗的槐樹擱在他肩上,一蓬兒干枝在他身後拖拉著,他一瘸一拐地走,身後揚了一路的塵,掃出了長長一行牙彎的劃痕兒。待到了莊子中央時,他立在坐著曬暖的茅枝婆面前說:

  “奶,你的信。”

  茅枝婆微微怔住了。

  孩娃說:“那人說是縣上發給你的文件哩。”

  茅枝婆的怔便在臉上成了驚異色。

  她伸手去接那個牛皮紙的信封時,胳膊把全身的黑綢壽衣帶得黑嗦嗦的響,待把那信拿在手裡時,手便哆嗦得打不開那個信封了,直到把那沒封的信口弄爛才從中取出了一頁疊著的生硬半白的紙。展開來,看著上邊印著的黑亮亮的字和那紙下雙槐縣黨委和縣政府鮮紅艷艷的兩個圓章兒,茅枝婆她就忽然大哭起來了。一冷猛地從凳上立站起來哇哇大哭了,灰白的淚像珠子般噹啷噹啷地從她那干白枯黃的臉上滾下來。

  日頭暖暖洋洋呢。正是前晌臨了午時候,莊子裡的安靜像日光一樣到處鋪展著。這當兒,茅枝婆猛地立站起來大哭了,真的像一個死了的老人,冷丁兒站了起來一樣驚人呢,“啊,啊!”聲從她嘴裡爆出來,像鍋灶里燒炸爆裂的柴火樣。那群殘狗呢,在她身邊臥著,忽然都把眼睛睜開了,都把頭給抬了起來了,都不知所措兒的望著她。

  小兒麻痹的孩娃望著她朝後退了一步兒。

  癱媳婦把納鞋的鋼針扎到她的手上了。

  馬聾子一折身,從門板上坐起來,曬出來的膿水流到他的脖里了。

  打牌的莊人們,紙牌僵在半空里,像他們人活著,手卻突然在半空死掉了。

  從莊那頭動著身子走來的孕槐花,她老遠聽見外婆的哭喚聲,就扶著肚子跑過來,人未到皂角樹下,喚聲便先著一步滾到了:

  “婆!婆——你咋啦!”

  “婆,婆,你咋啦?”

  打牌的閒人和癱媳婦、馬聾子也都在齊著嗓子問:

  “咋兒啦?”

  “咋兒啦?”

  茅枝婆她就又忽然不哭了。不哭了,淚卻還是一線兒一線地流。流著淚她臉上卻慢慢又汪滿了興奮的潤紅色,看看驚異了的莊人們,茅枝婆彎腰把她坐著的竹椅子提著往老皂角樹下的掛鍾走過去。邊走邊輕聲用她干啞啞的嗓子自言自語地念叨著:

  “退社啦,我們退社啦。”

  第十五卷 種子以後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後的事情了(2)

  “這一回是真的退社啦,退社的文件都下了一個多月啦。年前都該到了柏樹子鄉,可他們到現在才捎到莊子裡。”

  茅枝婆她邊走邊說著,誰也不看呢,徑直著一邁一邁地走,像她身邊壓根兒就沒有一個人。嘟囔著,自語著,就到了老皂角樹上系的鐘下了。把竹椅子擺在鐘下邊,隨手撿起一塊圓石頭,她上了椅子就把那牛車輪子鐘敲得當、當、當、當,響得脆脆昂昂了。就在己卯年正月末的這一日,在晌半的日色里,受活滿莊落突然間就盪滿了亮白的鐘聲了,滿坡臉都飛著了鏽爛的鐘聲了,滿耙耬都流竄滿了艷紅的鐘聲了,滿世界都溢漫了當、當、當、當的鐘聲了。

  受活人都從家裡走將出來了。老的少的哩,男的女的哩,瞎子,瘸子、聾子、啞巴,缺了胳膊短了腿兒的,都被那鐘聲敲將出來了。猴跳兒,他出來腰上還繫著木匠的帆布圍腰呢,手裡還提著一個木刨子。jú梅是正在燒飯呢,手上的面都還在指頭上粘連著。桐花、榆花和四蛾子,也都不知在忙著啥,這一會也都出來站到人前了,一莊人都到了老皂角樹的下邊了,黑黑鴉鴉一片了。

  “幹啥呀?”

  “不知哩。”

  “咋這個時候響鐘啊!”

  “準是有火急的事情才要響鐘哩。”

  一片的吵嚷中,茅枝婆就看見了人前的猴跳兒。她上前把手裡的信朝他遞過去,說你來給莊人們念一遍,可著嗓子大聲地念。猴跳兒說念啥呀,茅枝婆說念了你就知道了。猴跳兒就接過了那封信,展開瞟一眼,臉上有了驚,怔一會,又立馬和茅枝婆樣滿臉都是興奮了。他一瘸一拐著,朝樹下的那塊石磙上走過去,一躍跳到了石磙上,咳了一下嗓,揮了一下手,就如他是人物兒樣扯著嗓子對著莊人們喚:“都靜靜——都靜靜——日他奶奶呀,咱們受活退社的文件到了哩——現在我就把這爹呀娘的文件給大夥念一遍——是宣讀一遍哩!”

  老皂角樹下果真便靜了,靜得和沒有一人一樣呢。

  猴跳兒便用他那裂竹子樣的嗓子在那石磙上吼著念那一份雙槐縣縣委、縣政府聯合下發的文件了:

  各部、局、鎮和鄉黨委:

  根據我縣西北角處耙耬山脈里的受活莊幾十年一直要求“退社”——即自願脫離雙槐縣和該縣柏樹子鄉行政轄管的強烈要求,雙槐縣縣委、縣政府經認真研究,決定如下:

  一、從即日起,耙耬山脈深處的受活莊,其行政歸屬不再屬於雙槐縣和其所屬的柏樹子鄉;雙槐縣和其所屬的柏樹子鄉,再無對受活莊享有任何轄管權;受活莊也再無對柏樹子鄉和雙槐縣有任何社會義務可履行;

  二、自文件下發日的一月內,柏樹子鄉須對受活莊全體村民的戶口和身份證予以收繳和註銷;如發現受活莊還有人使用該鄉的戶口本、身份證,可視其偽造、違法處理;

  三、雙槐縣在今後印制的本縣行政區域地圖中,須自動將原在本縣境內的耙耬山脈一角及這一角中的受活莊從地圖中自行刪去,使本縣之行政區域地圖中再無耙耬山脈中的受活莊;

  四、受活莊今後的自由與歸屬,如其公民權、土地權、住房權、災情求救權、醫療幫助權等等一應物事,均與雙槐縣和柏樹子鄉毫無關係;但雙槐縣和柏樹子鄉不得干預受活莊和本縣、鄉各處的一切民間往來。

  最後,是雙槐縣縣委和縣政府的落款、公章和文件的日期兒。

  念完了,斷腿猴就把那一頁文件疊著往信封里裝。這當兒,日頭已移至了樹頂上,溫暖像熱水樣在莊裡流動著。皂角樹枝上,落了幾隻斑鳩和一團團的麻雀兒,它們的叫聲如雨樣從半空落下來,砸到人們的頭上和身上。莊人們呢,都已經聽得明白哩,可卻還是都立著、坐著盯著猴跳兒的手,像那文件還沒有念完呢,像最明了的地方他還沒有念出來,還有許多不明不白之處呢,人人都是一臉的平靜哩,又像一臉的木然呢;仿佛受活退社是本該的事,本沒有啥兒值得驚怪哩;又仿佛退社是這麼天大一樁兒事,咋就說退就退了,一張紙,兩個章,這就可以讓受活退社了,這退也似乎有些不真哩,和假的一樣讓人不敢相信呢。所以就只有那麼木然著,平靜著,如了人們躺在床上半是睡醒、卻還有一半是在夢裡呢。就在這當兒,猴兒跳把那文件裝進信封了,從石磙上一躍跳了下來了,便最先想起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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