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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姓們就那麼一群一股,幾十、上百地從城外鄉下擁進城,擁到縣委和政府門前的馬路上,在半里、一里之外立著遠遠地瞟一眼柳縣長,然後自己就跪將下來朝著縣長磕頭了。

  到了晌半時,日頭西偏時,百姓們已經山山海海了,跪滿了一個縣城、一個世界了。這當兒,柳縣長臉上掛著默然安詳的笑,受活的淚水就終於從臉上落到腳地了。

  絮言:

  ①偏興:方言。即偏愛、過分地愛。

  第十三卷 果實不同意受活退社的人請把右手舉起來

  大院的門外里,跪著的人們還絡繹著沒有絕處兒,柳縣長就在滿世界跪著的人群中抽著身子到縣委辦公室開了最後一個雙槐縣的常委會。

  柳縣長說,無論你們咋樣兒,我是已經決定到受活莊裡落戶了。從今往後呢,我就是受活的莊人了。當然哩,到受活落戶也是有著條件的,至少你得不是有胳膊有腿的圓全人,是圓全人你就成不了受活人。

  柳縣長說,現在,請同意受活莊退社的——就是從今往後再也不歸雙槐縣和雙槐縣的柏樹子鄉轄管的常委把手舉起來。

  一片沉默哩。除了柳縣長,沒人舉手呢。

  看常委們除了自個兒,沒誰舉手時,柳縣長把他舉起的右手放下了。他又說,這樣吧,現在都當著我的面,請不同意受活退社的人都把右手舉起來,

  依然是一片沉默哩,沒人把手舉起來。

  “沒人舉手就是全票通過受活退社的事情啦。”柳縣長對著在邊上記錄的秘書說,“全票通過啦,記錄完照我說的去辦吧。”又說到:“讓司機把車立馬開過來。”

  然後呢,柳縣長又把目光扭回到全體常委的臉上問:“你們都不去受活落戶嗎?”說:“不去就都散會吧。”宣布了散會,柳縣長就先一步從會議室里出來了。都以為他是記惦著縣委和政府大院外跪著感恩的成千上萬的百姓哩,誰知他剛走下樓,時候不過半筷兒長,縣委和政府的樓下就有了血淋淋的喚叫了:

  “來人呀——出事啦,汽車軋住縣長啦——”

  “快來人呀,縣長的汽車把縣長的雙腿軋斷啦——”

  那喚聲如一場血雨樣,紅淋淋地灑滿了縣委、政府的大院裡。灑滿了一老世界呢。

  第十五卷 種子以後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後的事情了(1)

  茅枝婆殉①了呢。

  那時候已經過了年,天都有些和暖了。柳樹、楊樹和野糙都真真正正泛綠了,透了芽兒了。春天是實切切的在正月間提前來到了,耙耬山脈里,到處都有糙的腥味香味了。在這冬末的春暖里,忽然間從柏樹子鄉里來了一個人,去往耙耬深處走他的親戚家,路過受活時,他就立在受活莊頭的樑上喚,扯著他的嗓子喚:

  “餵——受活的——受活莊裡的——”

  “聽見沒有啊——這有你們莊的一封信——是一份文件哩——”

  這日裡,天雖暖,氣象卻終歸還是在守著冬天末梢的。莊人們都在莊子當央老皂角樹的周圍曬著暖。茅枝婆她已經老的頭上沒有了一根黑髮了,連一根花色也沒哩,枯枯茫白著,像一片枯白的干糙呢。領了出演的莊人們,從魂魄山上回來後,她已經果真不脫她的壽衣了。果真是白日裡穿著壽衣燒飯、吃飯、曬暖兒,夜間裡穿著她的壽衣睡在床鋪了。

  她已經很少說話了,嘴如fèng了、死了一模樣,可一張口卻總是那麼幾句兒:

  “我快要殉了呢,說死就死了。人死了身子就硬了,我活著沒能讓莊人們退社哩,得罪了全莊的人,殉死了要穿壽衣那會兒,他們會趁著機口把我的胳膊腿都給掰斷哩。”

  她說:“我才不脫壽衣哩,我才不給他們留下弄斷我胳膊腿那樣的機口兒。”

  也就終日裡穿著她的壽衣,在她的家裡磨蹭著,在莊裡走動著,身前身後,總是跟著那十六七條那瞎兒、瘸兒、半癱的狗。

  耳上放炮的馬聾子,他的半邊臉被那半年的火藥、響炮炸的不成樣兒了,日日的炸著出演倒還沒啥兒,歇演了,那半邊臉上就一冬都是膿和水,一冬都沒有潔素過,所以他一冬間閒了就到莊子中央曬暖兒,把那半張壞臉對著日頭照。人家說日頭能治百病哩,這臉曬上一冬就好了。

  癱子媳婦已經不再在紙上、葉上繡啥了,她天天都在莊裡曬著和暖納著鞋底兒。納著鞋底兒,嘴裡總是嘮叨著她的孩娃們,說他們的腳上準是長牙了,不長牙那鞋咋會穿幾天就爛了鞋頭呢?

  單腿兒猴他回到莊裡身上沒有一分錢,可他有一大兜兒一輩子吃不完、花不完的金條哩,吃喝不完,可他還時常兒說要在樑上蓋兩間房,開一個百貨店,一個飯鋪兒,說他要當老闆,三十歲前就要做成幾筆大買賣。眼下里,他把木匠家的一應東西全都借去了,每日裡都在家做百貨店的貨架子,弄得滿莊落、滿坡臉都是丁丁當當的響。

  槐花她已經懷孕了,肚子一日日的隆鼓著,還總愛穿她的紅毛衣,因著人是秀細的條個兒,那肚子一隆鼓,她就像一桿兒枝條挑著一個圓圓的紅色柳籃了。因著她孕在身上了,又是在魂魄山上懷的野孩娃,做娘的就沒臉面見人了,因此jú梅也就在家天天不出門戶了。盲桐花,儒榆花和四娥子,緣著槐花的肚子誰見了都知曉是咋樣一檔兒事,也就都知曉她們和槐花一樣是被著那一群圓全男人做過了身上的事,因此也就很難在莊裡見著她們了。

  倒是槐花呢,啥也不驚怕,人家說懷孕要多動多晃孕身子,她就每日都在莊裡走動著,像一個球樣滾來滾去哩,臉上總是掛著燦然的笑,嘴裡總是吃著碎零食,走過來,晃過去,如同為她肚裡有了孩娃傲著樣。

  人家問:“槐花,幾個月啦?”

  她吃著瓜籽說:“沒幾個月。”

  又問道:“啥時兒生?”

  她說:“還早呢。”

  再問她:“是男娃、女娃呀?”

  她說:“不知哩,反正準是個圓全人。”

  那小兒麻痹的孩娃是要學做木匠的,他就日日間都在斷腿猴家替他飛腿跑著忙乎著。

  那單眼穿針的小伙子,也不知他一冬都在幹啥哩,莊裡人在街上閒著時,他卻沒影兒;莊裡人都不在街上時,他卻在街上閒轉悠。邊轉悠還一邊問別人:“莊人哩?莊裡人都去哪兒啦,是不是都偷偷出門出演啦?”

  就是這樣兒,似乎一切都原樣如初哩。好像有些啥變化,其實和上年沒有出門出演絕術時也是一樣哩。好像沒有啥變兒,其實啥兒、啥兒和原初都不一樣了。就是這一天,茅枝婆穿著壽衣在皂角樹下曬暖兒,那十七八條殘狗像她的孫男侄女樣臥在她身邊;癱媳婦在偏西處地兒坐在木凳上納著鞋底兒,馬聾子在一處最避風朝陽的地方架了一扇門,側身躺著曬他的半張膿水兒臉,還有人在一邊打著撲克兒牌,下著石子兒棋,熬著冬閒日子時,那山樑上就有過路的扯著嗓子的叫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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