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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門老漢不知哪去了,門開著,屋裡空無一人呢。

  在門口撣撣腳,柳縣長走進了家屬院。

  他該回家了。

  第十三卷 果實天象臨暮時,柳縣長回到雙槐了(5)

  他想不起來他有多久沒有回家了。好像多久多久前,媳婦說有能耐你就三個月別回家,他說你就看看我的能耐吧,我準定半年不回家。

  他好像果真半年沒有回家哩。那時候是初春,現在都已是隆冬了。

  要麼是下鄉,要麼去開會,要麼是住在列寧紀念堂的工地上,他好像有半年沒有回家了,好像有幾年沒有回家了。有時候,人是在縣城,可他寧肯住辦公室也沒有回家呢。這一會,走進家屬院落時,忽然間他覺得記不清媳婦是啥兒模樣了。記不清她的黑白胖瘦了,愛穿啥兒衣裳了。天是暮洞洞的黑,不見著星,不見著月,雲像黑霧樣罩在半空里。立在那霧濃濃的黑間裡,柳縣長用力想了一會兒,才慢緩緩想起媳婦今年是三十三歲或三十五歲的人,小個兒,白淨臉,烏頭髮,頭髮總愛落散在肩膀上。他記得媳婦的臉上還有一顆豆兒痣,是日常間人們說的美人痣,半黑半褐色,可卻是死活都不記得那痣是長在她的左臉還是右臉了。

  一進門,要先看看那粒痣是在她的左臉還是右臉上,柳縣長想,說啥兒我也該記住那痣是長在她哪邊臉上的。過了家屬院的大門口,柳縣長抬頭朝自家房的窗口望一下,看見媳婦的影子像雀兒樣從那改成灶房的陽台上,一閃過去了,他心裡像被啥兒輕輕撫弄了一下子,立馬快了步子往前走去了。

  他要回家了。

  可是哦,走了幾步他又往左邊拐去了,他想他還是該先到敬仰堂里去一趟。也許半年沒回家,也許幾年沒回家,敬仰堂都不知變成啥兒模樣了。

  也便先一步到了敬仰堂。開門,關門,再開燈。燈光嘩的一下亮了時,望著迎面牆上的像,他心裡的滋味已經大不是了從前那樣受活哩。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史達林、毛主席、霍查、狄托、胡志明、金日成、卡洛斯的像都還依著原樣貼掛在正牆上,中國十大元帥的像也還依著原樣貼掛在身後牆面上,而惟一不同的,是柳縣長的像不在第二排其原先林彪的像的那個位置了,而掛在了第一排馬、恩、列、斯、毛的後邊了。

  柳縣長就那麼天長地久地立在敬仰堂的屋當央,讓時間在屋子裡模糊糊地流過去,到末了,他動手把自個兒的像從毛主席的像後取下來,掛在了馬克思的像前邊,掛到了那上一排像的最前哩,然後喲,又把他像下塔式表格里的空白處,一格一格地全都寫滿了字,畫滿了紅線兒,到末了,最後寫到頂格時,他停筆想一會,寫了兩行字:

  全世界最偉大的農民領袖

  第三世界最傑出的無產階級革命家

  接下呢,他在那兩行字下各畫了九條紅線兒,那九條紅線像他描成的一條又粗又重的一條紅龍樣,又醒目,又刺眼,他就那麼盯著那字和紅龍看一會,跪下朝那一排掛像磕了一個頭,朝自己的掛像磕了三個頭,回身望了望身後養父的像,為他點了三炷香,也就從敬仰堂里出來了。

  門外的靜夜裡,有汽車響動的聲音傳過來,那低啞的聲音他有些熟悉哩,像他的那輛汽車的聲響呢。也許是秘書知道他已經回到縣城了,來家裡看他了。不消說,秘書見了他是必要喚一聲縣長的。

  柳縣長就從敬仰堂里關燈出來了。果真是他的那輛黑色的轎車子停在他家樓下邊,也果真是秘書到了他家裡。他從做了縣長就讓秘書做了他的秘書了,自然哦,就是滿天下人不叫他縣長了,秘書也還是要脫口就叫他縣長的。

  果真、果真呢,秘書就不歇口地叫他縣長了。

  絮言:

  ①足對足:方言。即指把時間算得長一些,是滿打滿算之意,與腳對腳無關。

  ③白枉枉:方言。即白白錯過機會,有冤枉之意。

  第十三卷 果實柳縣長,柳縣長,我給你跪下行不行

  “對不起呀柳縣長,我對不起你呀柳縣長!”

  “奶奶的,一刀砍了你,我一槍崩了你!崩你砍你都不解我的恨。”

  “柳縣長,柳縣長,我真的對不起你呀柳縣長。”

  “跪下來,你們都給我跪下來!”

  “不怪他,不怪石秘書,啥都怪我呢!”

  “滾!你個騷娘們,你這頭母豬、母狗、黃鼠狼!”

  “柳縣長,別打她你打我好不好?你看她滿臉是血了,再打就要打出人命啦。千刀萬剮都是我的錯,都是我這石秘書的錯。”

  “不打她,叫我打你是不是……你以為老子我會放了你……”

  “啊……啊……啊呀……”

  “我撤了你的職……我讓你住完監獄再回家裡去種地。”

  “你打吧,柳縣長,你把我踢死、跺死、踩成肉醬都行哩。”

  “我日你祖宗八輩哩,我現在就讓公安局把你送進監獄裡。我一句話就能讓你家破人亡,就能讓你們名譽掃地,成過街老鼠,在雙槐讓你們寸步難行;在雙槐讓你們逃荒要飯都沒地處兒去。”

  “求求你,別打他了,你看他都昏了過去啦;老柳呀,柳縣長,求你還來打我行不行。”

  ……

  “日你祖奶奶,你給我說句實話吧……現在你出門,人人都說你是縣長的夫人哩,都稱你是夫人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哩,可我不想當夫人。我就想當個一般人的媳婦哩,下班了燒燒飯,拖拖地;男人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我在灶房裡忙個不停兒。待飯菜端到桌上了,他放下報紙和我一塊去吃飯。吃過了,我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他去灶房洗鍋洗碗了。洗完了,兩個人一道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說說話,末了就都上床去睡了。”

  “柳縣長,你就成全了我們吧。你不成全我們,我倆就跪到天亮不起來。”

  “水哩?水哩?祖奶奶,這家裡連一口水喝都沒有。”

  “沒水了……我這就給你燒,這就給你倒。”

  “我日你祖奶奶,沒想到提攜你當我的秘書,你反倒傷透了我的心,買不回列寧遺體都沒有你給我的打擊大。”

  “對不起你了柳縣長,真的是對不起你呀柳縣長。”

  “行啦、行啦,你把額門磕出血我柳縣長都不會原諒你。”

  “我不求你原諒呢,我罪有應得哩。”

  “喝水吧……有些熱……你先涼一涼。”

  “茶葉呢?”

  “泡綠茶還是紅茶呀?”

  “隨你媽的便。”

  “那就綠茶吧,綠茶消火呢。”

  “站起來,你說咋辦吧。”

  “柳縣長,你不說句原諒的話,我死也不會站起來。”

  “那就跪著吧,說你想咋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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