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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是政治神經科,說怕我們都得了政治瘋。”

  “日他祖奶奶——還說啥?”

  “還說讓我們回到雙槐縣,要挑好最後幾天擔,站好最後一班崗,過幾天就有人去接那擔兒了。”

  “我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的祖奶奶。”

  這樣罵了呢,就只好領著一班人馬從省城那兒返回了。像十年寒窗的一班人,臨了入場了,卻被考官拒在考場外面了,不讓他們走進考場了。這樣呢,不光是十年寒窗的辛勞在一瞬眼間雲樣白白散盡了,還把他們一生的期冀兒都一股腦兒拋到身後了。從省城到雙槐,天色蒙著時,他們就上路,先是坐了一程火車到地區,再坐著縣上派來的汽車回雙槐,一路上從縣長,到那別旁的人,顛盪了一天誰人都沒說上一句話。一路上,柳縣長的臉都如青色的柿子哩,像人死前的臉色呢,駭著人心哩。幾百里的長途道,他坐在前排沒說一句話,於是哦,別人就都不敢多說一句了。他們是在省城這邊,辦理完了一堆兒一筐到俄羅斯國的手續才去京城的。從北京飛著去往俄羅斯國的機票也都買好了,可就在這個當口上,因為到俄羅斯國是買人家囚葬在紅場地下的列寧遺體哩,得讓國家的一個部門在他們縣上開出的證明信上蓋個章。也就一個章,紅圈兒,裡邊寫有不足十個的字。可在他們去那個部門蓋章時,人家說你們坐著等一會,喝點水,別著急。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水,讓喝著,人家就走了。在這一瞬當的工夫里,就又有人來把他們帶走了,問了許多話,如買列遺體的錢準備的夠不夠,放列寧遺體的紀念堂蓋在哪,有多大,保存遺體的技術考慮的周全不周全,還問了要列寧遺體安放在魂魄山的森林公園裡,門票一張多少錢,縣裡暴富後,這些錢準備咋個兒用。總之呢,能問的,全都問到了;能答的,他們全都答到了。到末後,人家說你們別著急,管章的人早上剛出門,到八達嶺的長城遊樂了,我們已經聯繫讓他立馬趕回來,你們就在這兒耐心地等,該吃飯時我們派人給你們送飯來,就那麼立等著,就把省里的幹部等來了,也就把他們領將回來了。

  第十三卷 果實天象臨暮時,柳縣長回到雙槐了(4)

  到眼下,一切都結了,像是一台戲,鬧鬧呵呵唱完了,該收拾戲台、戲裝回家了。沒人知曉一路上柳縣長心裡想了啥,沒人知曉柳縣長獨個兒到魂魄山上列寧紀念堂那兒看見了啥。反正呢,從魂魄山上返回來,到了縣城的東關天象臨黑了,暮色隆隆了,柳縣長的臉便一老徹地成了死人臉色了,深青深灰著,像爛腐爛腐、散著一股刺鼻氣味的壞到極處的了的柿子哦。而且呢,他的頭髮也一冷猛地花白了,不知是從和省長見了面後白了的,還是到了列寧紀念堂那兒看看啥兒白了的,橫橫和豎豎,是白了大半兒,像一蓬白雀子的窩兒樣。

  冷猛的,柳縣長老了呢。

  一老徹地老了呢。

  柳縣長像老人一樣朝著他的雙槐縣城走,腳下軟軟的,像不小心就會倒在腳地樣。

  算一算,柳縣長從離開茅枝婆領的出演團在魂魄山上出演起,足對足①,也就幾天間,可在這幾天間的瞬當里,他像離開了雙槐幾年哩,幾十年,半輩子,似乎連雙槐的百姓都不再認識他了呢。先前哦,無數次地從這老城的街上走過去,穿過城門到鄉下,或者沿著馬路到地區去開會,那時候,他都是坐在車上的,景景物物從車窗掠過去,就像風從他眼前刮過樣。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啥兒也沒有留下呢。偶爾呢,因了啥兒從車上走下來,街上的百姓也就一眼把他認將出來了,立馬一陣兒亂,慌亂里親昵昵地叫著柳縣長、柳縣長,會把他圍將起來哩,不是拉著他回家去吃飯,就是搬個凳子放在他的屁股下,想請他在自家門口坐一坐,或者呢,把一個剛出生的娃兒塞到他手裡,請他抱一抱,乞求他給孩娃帶來一些福運祿,然後再請他給孩娃起上一個名。還有人請他用寫得並不好的字給門面鋪子題句兒詞;有學生娃兒舉著作業或書本請他簽名兒。從城裡走過去,他就像皇上從街上過去樣,讓人慌喜哩,讓他顧不上一街兩崖的色景呢。可是今兒天,黃昏哩,又乾冷,街上人都寥少了,鋪兒、店兒的門都關上了,大街兒小巷子,也很少有人走動了。長長的一條街,像人走屋空一樣安靜著,只有那回家晚了的雞們還在街臉上晃。

  正是為了怕見啥兒他才從城關下車的,才要從老城穿街而過的,然而哦,街上人空著,沒人見著呢,沒有人像往日樣一眼把他認出來,柳縣長的心裡反倒有了幾分、十幾分的渴念了。這個縣城就是他的縣城呢。這個縣就是他的雙槐縣。這個縣,沒有人不知道他是柳縣長。他從街上走過去,該是有許多驚動的。可是喲,今兒街上卻是十二分的清冷著,偶爾看見一個人,那人也是忙匆匆地躲閃著冷,疾腳快步地往家趕,打根兒就不扭頭朝柳縣長看上一眼呢。有兩個媳婦,開門出來喚她的孩娃回家吃夜飯,目光明明是在柳縣長身上擱了許久的,末了竟和不太相識樣,喚了幾嗓孩娃兒,就又關門回去了。老城比不得新城喲,街臉上都是破磚爛瓦的老房子,偶爾間雜有一兩幢新瓦樓,那樓房也方方正正著裸了紅磚牆,在這冬天裡,樓房像剛做成未及上漆的紅松棺材樣。就這樣,柳縣長獨自慢慢地走在街臉上,覺得自個兒像走在一片墳地里,像自個是死了又活轉過來的一個人,所以喲,人們見了他,就都不敢望他了。這當兒,從迎面又走過了兩個挑著水果擔子的人,不消說,他們是去新城繁鬧的處地做水果生意了。不消說,他們都是本縣人,也多半都是老城人。柳縣長想,只要他們認出他是柳縣長,只要他們能停腳喚他一聲柳縣長,他明兒天就任命他們一個是商業局的副局長,一個是外貿局的副局長。現在,他還是雙槐縣的縣長兼書記,他想任命誰就能認命誰。不要說是個副局長,就是局長也行哩,只要他們能夠認出他,在他面前放下水果擔,彎下腰,鞠個躬,如往日有人在街上見了他樣叫一聲柳縣長。

  柳縣長站在那兒不動了,等著他們認他、叫他了。

  可是哦,那兩個人從他迎面瞟他一眼就擦肩過去了。水果擔子的吱呀聲,由近及遠地越來越小,越來越弱減,最後便悄無聲息了。

  柳縣長痴痴怔怔地立在那,一直望著那兩個人走融入暮黑里。他們沒有認出他是柳縣長。這讓柳縣長的心裡如蛇咬蜂蜇哩。可是哦,柳縣長的臉上卻是掛著了笑,他想這兩個人,其實是白枉枉③地錯過他們來當縣上的副局長和局長的機口了。

  就那麼孤單單地從老城走到新城裡,柳縣長見人便立下,等人把他認出來。認出來他就打算把他們提拔個局長啥兒的,可終是沒有一人把他認將出來呢,沒有一人如往日樣老遠見了他,都忙慌慌站到路邊上,滿臉掛了笑,朝他點著頭,或微微彎下腰,輕聲親語地叫他一聲“柳縣長”。天是一老徹地黑將下來了。城街像落入鄉下黑夜的胡同樣,直到了縣裡的家屬院,他身後的街燈才亮將起來了。柳縣長從來都沒有像今兒這樣想讓人老遠把他認出來,老遠喚他一聲柳縣長,他是怕見人才趁著暮黑回到城裡的,可真的沒人碰見他,或見了又因著天黑沒能認出他,他反倒心裡空落得如被人偷光搶淨的倉房了,一糧一物都沒了,只剩下空蕩蕩的大房了。不消說,家屬院那守門的老漢是可以一眼認他出來的,會慌忙忙從門房裡出來叫他的,可到那門口時,守門的老漢卻沒有如往日樣從門房出來叫他柳縣長。柳縣長老遠就看見門房裡亮汪汪的燈光了,可到了那裡時,門口卻靜得和墓口一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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