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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連三接四地摸黑往著省城兒趕。一路上,司機說他踩踏著油門的腳脖腫了呢,累的喲,說車輪把路面的月光都擠逼哆嗦了,把一路兩岸樹上的夜麻雀都趕得四散飛去了。也就終於在天亮時分到了樓如林子的省會裡。

  回到縣上後,柳書記想起來都想自己給自己跪下磕個頭,燒炷香,為自己落下幾滴淚。好歹也是一縣之長哩,有八十一萬百姓見了就想跪下磕頭的人,一早兒,竟連碗豆腐腦兒都不敢喝,怕在街上耽擱了工夫哩。一早兒,就空蕩著肚子徑直朝省政府的辦公大院裡跑。說了情,登了記,進了省政府那褐色大理石的院落門,到那十幾層的樓下邊,又取出縣長證,讓門衛和省長的秘書搭連上,末了呢,省長讓他在樓下稍等一會兒。這稍等一會兒,竟讓他等了老半天,等的時光竟比雙槐縣的街道長十倍。好不易熬到臨午時,有一個電話從樓上打下來,讓他到了六樓上,他沒想到省長前後只和他說了半根筷子長的話,用的時光至多是一滴水從房檐落到腳地上。

  第十三卷 果實天象臨暮時,柳縣長回到雙槐了(3)

  省長說:“你坐吧。”

  省長說:“沒啥兒事,叫你來,就是想看一下你是咋樣兒一個人。我沒想到我下邊竟會有一個縣長敢湊資去俄羅斯把列寧遺體買回來。”

  省長說:“不坐是吧?不坐你走吧,我已經知道你的偉大了。走吧你,出去到外邊找個比克里姆林宮好的地方住下來。我已經派人去北京領你那要到俄羅斯買列寧遺體的一班人馬了,三朝兩日裡,他們回到省城我也要見見。再忙我也要認識一下雙槐縣的領袖們。”

  省長說:“待我見完了你們雙槐的領袖們,你統帥著他們一塊回雙槐,回去準備準備把縣裡的工作交給下一班的人。”

  連夜兒趕到省城裡,省長就和他說了這麼幾句話。省長說話的聲音並不高,像這冬日裡為了避寒關上門,從那門fèng吹進去的細細一股風,可柳縣長一聽,他的腦子裡便空空蕩蕩了,只剩下一團一片捉拿不住的黑霧白雲了。他已經三頓沒吃飯,只昨夜兒在地委牛書記家討喝了兩杯水,這當兒,他立馬感到飢餓得心慌沒神兒,似乎想要倒在省長的辦公室。腿軟得如春時的柳枝呢,如雙槐人特意為他擀的筋筋絲絲的麵條哩。不消說,他不能癱倒在省長的辦公室。他是一個縣長哩,管著一方八十一萬的人口呢,有八十一萬人,見了他都恨不得給他跪下磕頭叩禮呢,他當然不能癱在省長的辦公室。外面的日頭,黃爛爛的懸在樓頂上,光亮貼在省長辦公室的窗戶上。眼如忽然老花了,頭也有些暈,柳縣長看著省長,像兩年前他自個為了啥事去了雙槐縣的監獄時,那些犯人們望著他就如他眼下望著省長樣。他積極兒想要坐下來。屁股後就是沙發哩,可省長說你坐吧時候他沒坐,現在省長說了你走吧,他自然不敢坐了呢。也還渴得很,很想去哪弄一滴水濕濕乾裂裂的嗓眼兒。省長的身後是從山裡特意運來的林地里的礦物自然水,塑料兒桶,桶口下有一個紅把、綠把兒,紅把兒一扭是熱開水,綠把兒一扭就是自自然然的涼水了。他瞟了一眼那桶自然水。省長也看見他瞟那水了。可省長不僅沒有給他倒水讓他潤潤火喉嚨,且還把放在大辦公桌上的一個黑皮公文包兒夾在胳膊彎里了。

  省長是催他走掉哩,像趕蠅蟲兒一樣趕他呢。

  他就不得不走了。

  走之前他還又努力瞟了一眼省長的辦公室。這是他平生兒第一次走進省長的辦公室,不消說,也是平生兒最後一次走進省長的辦公室。打心裡說,他不能不用力看看省長的辦公室。辦公室沒有他想的那麼大,沒有他想的那麼堂皇哩,一籠統的三間房子裡,擺一張大桌子,一把皮椅子,一排大書架,還有十幾盆的花和他屁股後的一排皮沙發。再還有,就是那大桌子上有三四部電話機。別的啥兒柳縣長就看得不大清楚了,記得不太明白了。當然喲,省長的臉和身子他還是看得明白,記得清晰哩,就像記得列寧紀念堂里那列寧水晶棺材的尺寸樣,一分一毫的都不差。那張臉是暗黑里泛著深紅的,像長年被人參湯浸了一樣發著光,團兒狀,窄額門,白頭髮,看上去那張臉就像隔了年,過了月,一種香味正濃的好蘋果。好蘋果,卻因隔年過月滿是松皮紋路了;雖隔年過月,卻因著品相的好,也還散發著蘋果的香味兒。他穿的是一件淡白淡黃的絨毛衣,套了一件質地好極的灰色夾克衫,披了一件陰月色的呢大衣,腳上是圓頭黑皮鞋,褲子是深藍色的啥子料兒褲。說起來,他的穿戴並沒啥兒新奇的處地兒,和大街上有些身份的老人一樣呢。整個人都常凡得沒啥兒說。可那惟一不同的,就是他說話語氣哩,和和平平中卻含了冷凜凜的寒。他是省長喲,能把天塌地陷的事說得如日常颳風下雨樣,沒啥兒驚驚怪怪的,可那風那雨,卻是能讓房倒屋塌,大樹兒連根拔起呢。翻過來,他還能把令人寒涼的事說得如一爐火樣兒暖。其實呢,那一爐炭火里卻埋著一塊終年累月烤不化的清冰呢。

  真是這樣喲,省長說天塌了的事就像柳絮兒飄在地上了,說地陷了的事就如一粒芝麻落在一個牛腳窩兒了。那時候,柳縣長並沒有想到省長說話的工夫勝著海深哩。他只是想我一夜趕路,又等這麼老半天,就是我天錯地錯,你也不能只給說這麼幾句話,你也該讓我跟你說上幾句哩,哪怕是和豆芽、洋火般短的一句半句哩。可是喲,省長夾著他的黑皮包兒要走了,柳縣長只好從他的辦公室里退著出來了。

  就這麼幾句話。就這么半筷子長的工夫兒,至多是從房檐下落幾滴水的工夫兒,未及從腦的空茫茫里抓住一絲啥,柳縣長就退著從省長的屋裡軟腿軟腳出來了,直到這當兒,他才一冷猛地靈醒到,省長見過了他,他也已經算是見過省長了,可省長几句話,把要說的全都說過了,就把他一老輩的努力像扔一兜糞樣從山上扔到崖下了,從火熱熱的夏時甩到酷冷冷的寒冬了,把他一老輩的努力都如將一把兒柳絮楊花般送到了風口上,一轉眼,就都隨風去了呢,沒著沒落了,不知要散落到了哪裡呢。可是他,柳縣長,和省長見過了,從省長的辦公室里出來了,卻還未及給省長說上一句呢。

  柳縣長在省里的一家招待所里生病啦,冷感冒,熱發燒。要在雙槐縣,秘書和縣醫院得把最好的藥送到床頭上,可在省會這一處地兒,他就只好迷糊糊地睡了整三天,吃感冒藥像吃炒豆兒,一把又一把,以為不會退燒了,會咳嗽不止轉成肺葉上的病,可待縣裡派去買列寧遺體的一班人馬從京城被省委的幹部領回來,直到省長也用幾滴水工夫見了這一班人馬後,他的感冒就一冷猛的好些了,燒也退去了,像他發冷發燒就是為了睡著等那一班人馬們,等他們回來給他說那麼幾句話。

  “省長說啥啦?”

  “省長沒說啥。省長說就是想見見我們哩,看我們是不是有了啥毛病,說需要了他可以讓省神經病院為雙槐縣設上一個專科呢。”

  “設啥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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