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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在受活住下了,茅枝還給她發了一個小紅本,她就每日護身符樣戴在脖子上。

  可是,紅本也有紅本的災。那災雖和黑本的災情不一樣,苦難起來是一點也不比黑本的小。日子是一天一天過去的。茅枝每天都在柏樹子的大街上,掃掃街,挨挨斗,可村裡的工分還是給她依舊記著的,糧食也還是給她分著的,回到村里時,反倒被人們敬著了。左鄰和右舍,聾子家或是瞎子家,啞巴家還是傻呆家的圓全人,見她回來都要到她家裡問問好,都要把好吃的饃飯端給她。原是要做種子的耳瓜生⑤,從哪兒弄來藏著的黑桃、板栗什麼的,孩子們用碗、媳婦們用她的大衣襟,兜著、端著都送到她家了。

  她主動獨自替村人受了黑災、黑罪,人們便有了紅運,也就越發把她看成了村裡的一個人物。

  然在三年兩年之後,滿世界都要修梯田⑦,公社便把各村落、大隊的凡有紅本的,都雲集到耙耬山脈外的嶺樑上,把一面坡、一面坡地按人頭分到了各個村子裡。受活人也自然分得了一面坡。革命是不管你是不是殘缺的,只看你從革命手裡領走了多少小紅本。一個紅本必須在一個冬季修出兩畝的梯田地,受活村有三十九戶人家都是紅本兒,革命要求村里最少得修出七十七畝梯田地。如此,那紅災紅罪的苦役也就開始了。好像滿世界的坡上都住了村落的人,都插了紅旗,貼了紅標語。一世界紅得都如燒了荒,熱熱火火著,爛爛燦燦著,滿天下都是頭的刨地聲,都是鐵杴鏟土、撂土的刷啦聲,都是為修理鐵杴、頭的鐵匠爐的打鐵聲。

  受活不用說是家家戶戶都如圓全人一樣出動的,都吃住在了那片荒坡上。因了畝數是按著紅本分下的,紅本兒又是按著家戶下發的,受活人無論你家如何殘缺,無論你家五口人,有三個是瞎子,還是七口人,有五個是瘸子,再或你家只有三口人,有一個是圓全,可他才幾歲,就這樣的人家裡,男的是瞎盲,女的是癱子,癱子是依著男人的腿拉了車子來回走動的,瞎子是依著癱子的眼過著日子的,這時候,也都給你家分了必須在冬天完成的兩畝梯田地,你也就得想法子、設法兒,要修造那兩畝梯田地。

  都想了什麼法?在各家梯田修到三成有一時,村裡有一戶瞎子家,他爹在大雪天裡舉著頭刨著地,刨著刨著他把頭放在地邊上,摸了摸他那十四歲也是瞎子的孩子的臉,又拉了拉她那不是瞎子、卻是癱子媳婦的手,說我去一會茅廁,他就到梯田的溝邊上,她媳婦在後邊大聲說著往東拐、往東拐,他卻偏要往西走,便跳到溝底尋了短見,身骨子摔得七零八落。

  革命便免掉了她家要修的兩畝梯田,讓她家回到耙耬深處埋人了。

  還有一戶,全家是世代遺傳的小兒麻痹症,五口人,三個孩子都是麻稈腿,有一天,爹去樑上鐵匠鋪里鍛頭,走著走著就吊死在了路邊上,革命也讓他家回村埋人了。

  再有一家都是圓全人,可卻沒男人,只有做娘的帶著一個十三、一個十五歲的女兒修梯田,修著修著,娘就笑著問她的女兒說:你們想回村子裡歇著嗎?

  女兒說,想。

  她就說,那你們準備準備明天就回吧。

  以為是隨便說說,晚上還睡在梯田地的避風處,來日一醒來,她們的娘就喝了老鼠藥,死在被窩了。革命就罵了她幾句,讓她的兩個女兒拉著娘的死屍回去了。

  那個冬天裡,受活在梯田地里攏共有三十九戶持著小紅本,卻有十三戶的主人持著紅本死掉了。末了後,革命惱怒了,一氣之下讓受活的人家裡,凡有殘缺的,一律回到村里去,家裡凡是圓全的,一戶也不能回。可是,革命到那山坡上一統計,無論瞎、盲或瘸拐,受活竟無一戶圓全人,革命就只好發揚了革命的人道主義,讓他們都回到耙耬深處受活了。

  這就是黑本紅本帶來的黑災與紅難,是許多年後受活里,只有上歲數的人才明白茅枝婆說的黑災、紅難或黑罪、紅罪的話。因了此,在列寧紀念堂,也才只有他們那些上了歲數、有記性的人,才去那生白布上按了退社的血手印。

  紒紡矠人身影:方言。在這不指人影兒,而是指退社後人活著沒有身份與憑證,在社會上沒有了人的生存證據。

  絮言:

  ①倭瓜:方言。即南瓜。

  ③命道:方言。即命運。

  ⑤耳瓜生:方言。即花生。

  ⑦梯田:梯田不是方言,而是歷史留下的特殊名詞。一方面是指一層高過一層的梯子樣的水平田地;另一方面,則是指那段特殊歲月中的農業學大寨運動那空前的以勞動的方式體現的革命形式。

  第十一卷 花兒夏天繞過冬、春到來了(1)

  料不到的不光是這一夜柳縣長沒有趕回來,他們人人遭了劫災了,且在這一夜之後,在戊寅虎年歲末的日子裡,悄然間又生發了一場覆地翻天的事情了。

  時光應是酷冬哦,可酷夏卻跳過春天來守著耙耬山脈了。日月一定是神經錯亂了,有了瘋癲。這半月,山脈上雖然熱,那熱也還屬是冬天的溫暖哩,可在這一夜過了後,日頭就不是了冬天的透黃了,而是了夏天的熾白呢。林地是在早幾日冬暖中泛了綠色的,可眼下樹就發了旺芽了,糙也顯著深翠了,枝葉間也有了許多知了的叫聲了,有了麻雀熱天那煩躁的嘰喳了。山上呢,有了夏日裡遠山近嶺間蒸騰起的白煙了。

  夏天就到了。

  是悄無聲息到了的,也是哐當一聲到了的。受活人最先起床的,是有小兒麻痹症的孩娃兒,昨兒夜,他把腳底的玻璃碴兒拔出來,擦了血,包了腳,哎喲、哎喲疼到天將亮,才恍惚悠悠地睡進夢裡邊。可是呢,一覺醒來時,口卻渴得很,嘴唇像夏天的沙地樣,也就先人一步醒了呢。

  屋裡有嗡嗡灰灰的響聲兒,是蚊子如期地從哪飛入夏天了。

  孩娃兒揉著眼,小兒麻痹的萎腳上跳著疼一陣,像遭了蜂蜇樣,雖後疼到麻木了,也就近著正常了。渴極呢,他想找水喝,可把揉眼的手拿下時,冷猛看見日光從大高的玻璃窗口燒進來,把這耳房照得像滿屋子著了火。牆上是粉白,這會兒那粉白的牆上好像有淡淡的細煙繚繞著。空氣中有了只有夏天的日光里才有的金色的飛塵兒,有了只有夏天才有的一股淡淡悶悶的煳焦味。他有些迷惑哩,昨兒夜,所有耳房的受活人都在坐著呆怔著,唉聲嘆氣著那被人劫去的錢,罵著上邊的人,劇團的人,說明兒走了一定要到上邊去告狀,一定要找到縣長告狀哩。模樣是他們痛苦不堪哩,一夜不會睡覺哩,可這會兒孩娃醒了時,卻看見滿屋都是赤身睡著的莊裡人。日頭已經老高了,他們個個都還呼嚕嚕沉睡得如了石板擋在喉道上,且都把被子蹬到一邊了,赤裸著光身子,有的單蓋一個薄單子,有的只在肚子上蓋著他的布衫兒,遮著肚臍眼兒怕肚裡yín了風。

  真的到了夏天呢。他渴得喉嚨生了煙,起床出門到有水龍頭的耳套屋裡擰水喝,把龍頭擰到末底處,那龍頭裡卻是連一滴水珠都沒哩。

  又擰另一個水龍頭,也是沒有一滴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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