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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耳房出來了,要到紀念堂外邊找水時,紀念堂的大門卻從外面鎖上了。原來那大門都是從里扣上的,在屋裡開了扣兒一拉拽,那雙扇的紅漆大門也就打開了,可是這當兒,他拉了幾下都沒拉開呢。他是孩娃兒,不知曉世界已經翻天覆地了,外面不光是冬天不在了,夏天跳過去春日守在山上了,且所有的事情也都乾坤翻轉了,和世界改了朝代般不再一樣了。他哐當哐當地拉著門,有些生氣地對著門外喚:

  “開門呀,渴死我啦。”

  “開門呀,我快渴死啦。”

  緊接著,門外有個圓全大人冬地一腳踢在了門板上,扯著嗓子對著門裡問:

  “睡醒啦?”

  孩娃兒說:“我快渴死啦。”

  門外就又問:“別人醒沒有?”

  孩娃說:“還沒哩。你把門開開,我要喝水哩。”

  人家重又問:“光渴呀?飢不飢?”

  孩娃說:“不飢哩,光是渴。”

  人家就笑了,冷冷的,聲音粗啞著,聽起來像專門開車拉出演道具的那個壯司機。那司機一身都是石頭樣的肉,低胖著,肩和門板一樣寬,一隻手能把汽車上的輪胎舉起來,還能一腳把道具箱子從車箱的這頭踢到那頭去。孩娃是聽出了司機的聲音呢,他說叔:“我渴哩,你把門開開。”

  司機說:“想喝水了?去把茅枝婆叫過來。”

  孩娃就到水晶棺錯對門的第二間屋去叫了茅枝婆。她也正在起床呢,屋子裡睡著的四個外孫女,還有癱媳婦,她們也竟和男人們的屋裡一樣兒,沉睡著,都把被子推到一邊了,裸裸地把身子晾在外邊兒。孩娃兒看見茅枝婆的身子像一捆一碰就散的枯柴火,看見癱媳婦胖虛虛的睡在那兒如一大蓬兒糙,看見桐花、榆花、四娥兒,她們人雖小,一排兒躺臥著,可她們胸脯上的個辱饃兒①卻都鼓鼓脹脹哩,暄虛柔軟得如剛從籠里蒸熟的白饃哩。他忽冷猛地明曉了為啥都把那叫成辱饃了,忽冷猛地覺得越發地口乾舌燥了,又飢又餓了,忽冷猛地就想爬到那辱饃頭兒上猛猛地吸吃幾口了。更為重要的,是他看見了槐花睡在窗口下,躲在最邊上,和別人隔了一些空檔兒,像怕別人離她近了樣。鋪了一床紅亮亮的鮮單子,人在窗口的亮光里,單穿了一件三角條兒褲,胸上戴了只有城裡姑女們才戴的又尖又圓的白罩兒,其餘別的哩,全都赤裸著,鮮明明地露出她那白魚、白蛇樣的身子了,孩娃兒就聞到她身上青柳香香的味道了。他看見她腿上、肚上和臉上都白得如月如玉呢,嫩得和剛出窩會飛的鸝雀樣。他很想蹲下去摸摸槐花的白身子,想趴在那兒去她身上親一下,叫她一聲姐,再拉拉她那被枕在頭下的手,可是呢,茅枝婆醒了呢,她坐了起來了,正在床頭翻找她夏天穿的單衣哩,嘴裡嘟嘟囔囔說:“這天氣,這天氣。”便把一件土綠的布衫從枕頭下翻出來披到身子上,忽然就看見孩娃兒立在門口了。

  茅枝婆說:“腳不疼啦?”

  孩娃兒說:“我渴得很。”

  茅枝婆說:“喝水呀。”

  孩娃兒說:“大門從外邊鎖上了,人家讓你過去哩,是開車的那個人守在門外哩。”

  茅枝婆就聽得有些懵懵懂懂了,眯fèng著眼瞅著孩娃兒,又冷猛地想起了啥事兒,和有啥兒事情得了印證樣,她的臉上原有的枯黑里滲了白,立馬從地鋪上爬著站起來,跟著孩娃兒,穿過擺了水晶棺的大廳堂,到大門口猛拉幾下深紅色的門,臉上的慘白就厚如密雲了。

  她對著門fèng朝外喚:“喂,你是誰?有話了把門開開說。”

  見沒有回應聲,她便又喚道:“我是茅枝婆,你把門開開。”

  第十一卷 花兒夏天繞過冬、春到來了(2)

  終於哩,門外的響動傳了過來了,先是幾個人向磕台上走著的腳步聲,後是那幾個人停在門前的一陣沉默和死靜,接下來,便果真是開道具車的司機那啞重的嗓門兒。他說茅枝婆,知道我是誰了吧?明人不做暗事兒,我是這半年跟著你們出演的開車司機哩,他們幾個是這紀念堂的管理人員哩。說有話直說啦——我們把門從外面鎖死了,鎖死了也就是想要你們幾個錢。說我知道你們咋兒被搶啦,那都是那些上邊的王八幹部和劇團里的烏龜幹部乾的哩。你們出演到末尾第二個節目時,他們動手了;你們出演末了散著場子時,他們乘亂讓我開著汽車下山了。他們以為我啥都不知道,分錢時一分都沒有分給我。對你說,茅枝婆,我真的一分都沒得到哩。走到路上我說我的車壞了,要修車,他們一走我就又開車回來了。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胃口大開哩,你只要把你們的錢給我們每人分上八千、一萬就行了。也不枉我跟著你們開了半年車,不枉我這幾個弟兄為了你們的出演,這幾日守著紀念堂寸步不離兒,吃飯都得輪流換班兒。

  紀念堂里又有人起床了,是演耳上放炮的馬聾子,他聽不到這邊的一點動靜兒,上茅廁里淨了身,往這瞅了瞅,就又回到耳房了。日頭也許還未平南哩,也許時候已是前晌的臨午時候哩。從紀念堂那高大的窗里透進來的日光呈著暗紅色,像炭火樣堆在窗口上。夏天了,這廳堂又高又大應該涼慡哩,可因了這夏是從冬末搶來的,所有的窗戶都還嚴封著,所以廳堂便又悶又熱哩,如人都在沒有隙fèng的箱子裡、葫蘆哩。茅枝婆扭身看了看那些窗玻璃,每個窗戶都有丈余的高。不消說,這紀念堂蓋在山頂上,裡邊的窗戶離了腳地兩人高,外面距腳地有三人、四人,五人的高,高處有兩層、三層樓的模樣兒。門不開,想從紀念堂里出去是萬不可能的事情哩,不要說這兒的受活人大都殘缺著,就是圓全人,就是胳膊與腿都齊畢,你上了那窗戶,又哪能從窗上跳到門外腳地喲。

  茅枝婆把目光從那些窗上收了回來了。

  門外等話的也等得不再耐煩了,他們先用腳在門上踢一下,然後又衝著門裡喚:

  “想好沒?茅枝婆,我們沒要你們多少錢,攏共八個人,有了你們給我們每人一萬塊,沒了你們給我們每人八千塊。”

  茅枝婆說:“沒錢哩,都被搶了呀,真的是誰都沒錢啦。”

  門外的人便又哐哐噹噹朝門上踢幾下,說:“沒錢就算啦。啥時兒有錢你們啥時兒叫我們,叫不應了就在這門上拍三下。”

  話完了,人也就走了,傳過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便聽見他們到磕台的下邊哪兒了。紀念堂里一冷猛地靜下來,回過身,茅枝婆看見受活人都已起床立在她的身後邊,開會樣,麻麻一片兒。因了熱,男人們有的光著背,有人把布衫搭在肩膀上。女人沒有光背的,她們都把夏時的布衫穿在身上了。倒幸了他們是去年夏天離開耙耬到外面出演的,幸了從外面世地回來沒回莊就都到了這山上,幸了各人的單衣薄褲都還在行李里。受活人已經都知曉出了啥事兒,都知曉人家是每人要八千或者一萬塊錢哩,八個人,也就是最少要有六萬多塊錢。可那六萬多塊錢在哪兒?一莊兒人,站滿了紀念堂的大半個廳,臉臉相覷著,你瞅了我,我看了你,都默在一片深厚的死靜里。奇怪喲,這當兒,受活人都沒了昨兒夜的激憤了,沒了昨兒被搶了後那哭天無淚的悲涼了,如了知道相跟著今兒會生發這麼一樁事兒樣,誰也不說話,立在門後邊,或倚在廳堂的柱子上。女人們看著男人們的臉,男人們則事不關己樣蹲在地上抽著煙。槐花依舊穿了她的清水裙,和人們一樣沒洗臉,可依然是一臉一身的漂亮呢,一臉一身的誘人哩,她瞅瞅猴跳兒,見猴跳兒只會把兩隻胳膊抱在胸前不說話,只會讓他的上唇去下牙上刮,讓下唇去上牙上刮,並無啥兒鮮見時,也就用鼻子哼一下,把目光挪移到別的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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