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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革命說,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嗎?

  他說,我知道。

  革命說,啥罪兒?

  他說,我在黑板上寫了石井山萬歲。

  革命一拍桌子道,不准你把你寫的那五個字說出口,每說一次你就罪加一等。

  他問,那我怎麼說?

  革命說,老實交待,有啥說啥嘛。

  他就低頭想著了。

  革命又問他,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嗎?

  他說,知道。

  革命問,啥罪?

  他說,我在黑板上寫了五個字。

  革命問,啥字?

  他抬頭看了一下革命的臉,說是石井山萬歲!

  革命就被氣得渾身發抖,把桌上的審訊記錄本和墨水瓶摔在了他臉上——

  你再敢說這五個字就立刻把你槍斃掉。

  那我怎麼說?

  你自己想一想。

  他又低頭想了想。

  革命問,你知道你犯了啥罪?

  他說,我知道。

  革命問,啥罪?

  他說,我在黑板上寫了五個字。

  革命問,啥字?

  他又瞟了一眼革命的臉,不說了,用手在那地上把那石井山萬歲五個字寫出來。革命就氣得臉色鐵青,揮身發抖,說他媽的,你寫出來比說出來更該罪加一等、再加一等。

  這加一等、加一等、再加一等,就決計把他槍斃掉。槍斃就要開萬人大會公審他,公審就須有一個陪審的人。時間正是在秋收前的一個集日,說是萬人大會,那一天河灘上最少去了五萬人。一里寬、二里長的河道上,人頭像了攤在麥場上的黑豆粒。而且每個人的胸前,都掛著那證明他們身份的小紅本。秋天的日頭在天空黃慡朗朗,溫暖像文火一樣燒著、飄動著。沙灘上的人們,是從左右十里、二十里、幾十里的鄉下趕來的村落莊子的人,為了開會又趕集,就把那河灘擠得水泄不通。那胸前的紅本兒,便紅成了一片火海,其熱鬧的景光,直到三十年後,受活人在魂魄山上出演絕術才又出現過,余其的光陰里,是誰都未曾見過的。人擠著人,肩靠著肩,吵嚷擠著吵嚷,如萬馬齊鳴樣。可就在這空前絕後的景光里,茅枝婆首先被革命捆著綁著帶到萬人大會的台前。因為她是女的,因為是拐子又沒有讓她拄拐杖,儘管有兩個人架扯著她,她還是走路一歪一仄,像三隻腿的螞蚱在台上跳著樣。這一跳,她脖子掛的紙牌就搖來擺去,系紙牌的繩子就把她的脖子磨出了一條紅血印。那時候,她才過四十歲,頭髮烏黑,穿了一件深藍色的對襟衫,沒有綰著的亂發,在布衫上飄著就如水面上漂著一蓬糙。那掛著的白紙牌上,寫了反革命、女地主六個大字,像為了明證那六個字,她新近領到的那個小黑本,也被貼在那六個字的正上方。

  她一到那台上,數萬人的會場便如被挨了一悶棍樣靜下來。

  誰能想到,帶上來的竟是一個女的、一個瘸子。

  審問也就開始了。

  她被按著跪在台前,一臉死灰蒼白,嘴唇又青又紫,像一張白紙上畫了兩道菜色的線。然後那流水樣的一問一答便從大喇叭里播到河灘的曠野上。

  問,你是啥成分?

  答,大地主。

  問,犯了什麼罪呀?

  答,現行反革命。

  說,把事實經過說一遍。

  她就說,我不是紅軍戰士,可我硬說我到過革命聖地延安。我不是革命後代,可我硬說我爹娘都在省城那兒參加過丁卯兔年的鐵路大罷工。我不是黨員,可我硬說我當紅軍時候就入了黨。我說我是紅軍我卻沒有紅軍證,我說我是黨員我也沒有黨員證。其實我是一個現行反革命,是躲藏在耙耬山脈里的大地主。我家解放前有幾十畝的地,有幾頭牛和一輛大馬車,還有長工和短工,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她說,革命呀,同志們,貧農下中農們,你們看一看,我罪該萬死吧,該和石井山一道槍斃吧。

  人家就又問,解放前你家吃的啥?

  她說,啥好吃啥。吃不完的白饃、扁食倒了餵豬,也不讓長工、短工們吃。

  問,穿的啥?

  答,綾羅綢緞。連馬棚屋的帘子都不是秫秸稈,都是黑綢緞子。

  問,解放後這些年你在幹啥呀?

  說,我日夜都想著變天,重過解放前那吃不憂、穿不愁的日子。

  就不再問她了,就對著台下的成千上萬的人頭喚,對這樣一個現行反革命和女地主,社員群眾,你們說咋辦呀?!

  台下就舉起了林地樣胳膊叫著答:

  槍斃她——

  槍斃她——

  那狂呼亂叫的應答就決定了她的命道③。在審完了那教了三天書,名叫石黑豆又叫石井山的先生後,把他拉到河灘頭地上槍斃時,也把她拉架到了那兒去,讓她和石井山一塊跪在挖好的一個土坑邊,都在他們的後背上插了槍斃時才插的木牌子。日光明麗,白亮亮照在河灘上。天空是一世界的碧藍色,連一絲一朵的白雲都沒有。河灘大堤那邊的玉蜀黍已經該掰了,纓兒干成黑紅掛在棵稈上。空氣里有黃燦燦的玉蜀黍的甜味,也有人群跟著跑動、擠擁、狂呼的汗味。時候到了革命要開槍的時候里,那才二十二歲的老師石井山,嚇得如一攤泥樣癱在土坑邊,有屎尿的臊臭從他的身下漫出來。可是她,中年茅枝,這時候忽然臉上的蒼白就沒了,嘴唇上的青紫也沒了,她跪在那,平靜得如人在道上走累了,跪在那兒歇息一會樣。

  革命到那很快要死去卻還活著的小伙子身後問,還有啥交待嗎?

  他哆嗦著說,有。

  革命說,說吧。

  第十一卷 花兒絮言——黑災、紅難、黑罪、紅罪(4)

  他說,我媳婦快要生產了,煩你給她帶個口信,交代她把孩子生出來,就把孩子弄成聾子或瘸子,讓她帶著殘缺的孩子往耙耬山脈的深處走,人家說那兒有一個村,全是殘人們,因為全是殘人們,就哪個地區、哪個縣、哪個公社都不要,都不管,自己種地自己吃,日子閒散受活,和天堂一樣。你讓我媳婦和孩子去那吧。

  革命就在他身後應著冷冷笑了笑。

  茅枝就望著那個年輕人,想和他說些啥,可革命又到了她的身後問了話,你還有啥話要說嗎?

  她說,有。

  革命說,說吧。

  她說,我死了煩你跑一趟腿,告訴耙耬深處受活的殘人們,讓大夥一輩子啥都可以忘了去,可千萬要記住退社的事,千萬要退回到往日那沒人轄管的日子裡。

  她說完了,那跪在她身邊的小伙子便怔怔地望著她,想要問她一句啥話時,身後的槍響了,他便如一條裝滿糧食的麻袋樣,倒在了他面前的土坑裡,濺起的血粒,紅珠子樣she到茅枝的臉上和四圍的沙地上。

  茅枝呢,自然還活著,原來她就是被拉著去陪跪,槍響那當兒,她身子晃一下,像是被人在身後推了一把,想往那坑裡倒下去,可那一推的力氣小,只晃了一下就又穩穩跪住了。

  陪跪完了後,她在公社門前的道上掃了半月街,被准許回到村子時,那村里便多了一個人,是位年輕媳婦,剛生孩子沒幾天,孩子圓全著,不知她怎麼就成癱子了。她說她說啥也要在受活過日子,說啥也要成為受活的人。說她從小會刺繡,能在牛皮紙上繡出花,說讓她住下來,誰家要啥她就能給誰家繡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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