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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問了一個瞎盲人,那時候你家糧食夠吃嗎?

  瞎子說,哪能吃完呀。

  問,過年能吃上一個白饃、半碗扁食嗎?

  說,平常想吃就吃了,那不是啥兒好東西。

  說,你是瞎子地咋種?

  說,我還是竹匠,幫村人們各家編個筐子編個籃,農忙了,村人們就把我家的地犁了和種了。

  又問了一個瘸子說,你家多少地?

  十幾畝。

  你一個瘸子咋種呀?

  我家有牛,誰家平常用了我家牛,農忙他就來幫了我家裡。

  日子好過嗎?

  比現在好過哩。

  咋好過?

  糧食吃不完,菜也吃不完。

  最後又大聲問了一個聾子道,你家那麼多地雇沒雇長工幹活呀?

  聾子說,沒雇呀。

  那地你咋種?

  聾子說,我家沒牛可我家有輛車架子,車架子也是左鄰右舍常用的,農忙了他就來我家幫著了。

  第十一卷 花兒絮言——黑災、紅難、黑罪、紅罪(2)

  到最後,貧農、富農、地主就沒法劃分了,家家都有種不完的地,家家都有吃不完的糧,家家都請別人幫過工,又去別家幫過工,那日子是瘸子要用瞎子的腿,瞎子要用瘸子的眼,聾子離不了啞巴的耳,啞巴離不了聾子的嘴。一村人的日子過得如一戶人家樣,祥和富足,殷殷實實,無爭無吵。這樣,到最後,人家就給各家發了一個黑皮小本兒,巴掌一樣大,封皮上寫了戶主的名,內里只有兩頁紙,一頁上印了毛主席的話,一頁上印了要求你奉公守法、為人民服務的話。然後人家就走了,回了公社,通知受活人從村頭第一家往後排,無論是瞎子、瘸子,或聾子和啞巴,每家半月必須派個人帶著那小黑本兒到公社去一趟,也沒別的重要事,就是戴著高帽子游遊街,或者開大會了你在台上讓人揪斗一陣子。

  說,你家是地主?

  答,不是。

  問,是富農?

  答,也不是。

  說,不是地主富農你為啥還拿著小黑本?

  就有幾個人把耳光摑到了你臉上,把腳踢在了你腰上,你便冬地一聲跪著倒在有幾百、上千人參加的大會台子前。

  問,你偷過啥東西?

  說,沒偷過啥東西,受活人從來不做賊。

  問,沒糧吃了也沒偷過蜀黍和紅薯?

  說,糧食吃不完,要不是前些年全縣的圓全人都去莊裡搶糧食,各家的存糧十年都吃不完。

  就又噼噼啪啪一陣打,說別看他是個殘疾人,壞人就是壞人,看他家藏了多少糧。人民把自己的糧食要回來,他還說人民是去他家搶糧食。這一打,就比上次打得更重了,拳頭落在了他鼻上、嘴上和眼上,棍子落在了他的頭上和腿上。落在鼻上鼻子流了血。落在嘴上掉了牙。落在眼上眼眶就變得烏青黑紫。落在腿上,他不是瘸子就是瘸子了,是瘸子就成癱子了。就這樣,半月後,他回家養著傷,就輪到下一家拿著那個黑本兒來遭這份黑罪黑災了。可是,那回家養傷的人,在村里見了茅枝,就要惡惡地瞪她一眼睛;見了她家的豬,就要狠狠踢一腳;見了她家的雞,就要遠遠地狠砸一石頭,見了她家種在房後的倭瓜①、豆角,就要摘下來扔在地上,再上去跺幾腳,把它跺成水漿,去餵自己家的豬和羊。

  有一天,茅枝一早起床,見她家長成了的豬被毒死在了豬窩裡,生蛋的熟雞去吃了豬槽的豬食死了一院落。木呆著,開了院落門,又看見那村里去了公社挨斗、掃街的和還沒輪到去掃街挨斗的,家家的戶主和女人,都立在她家門口上,每人手裡都拿著那個小黑本,見了她,先是冷冷瞪一會,猛地就有人把一口痰吐到她臉上,把那黑本摔在她身上,說是你讓我們對上邊的人說了實話的,說了實話就家家都是地主富農啦,家家都得到上邊去被遊街挨斗啦。說你去看看,林瞎子昨天到鎮上讓人家活活打死啦,人家說你是地主,還是富農?他說我不是地主、也不是富農,人家一棍子打在他腦上,沒出氣兒他就死在了台子邊。

  茅枝就忙迭迭去了村頭的瞎子家,就見瞎子林果真死去了,躺在門板上,一家人圍著他哭得死去活來。

  再也沒有話說了。

  茅枝回到家,把門口的一地黑本撿起來,便拄著她的拐杖到了柏樹子公社,天落黑時趕到革命委員會,找到了那給受活發了黑本的人,冬地一下給人家跪下來,說受活怎麼能是一村地主呀,天下哪有家家都是地主的村子呀。

  革命說,天下也沒有沒有地主的村子呀。

  茅枝說,我實話說了吧,我家解放前有幾十畝的地,有幾個長工和短工,一家人都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你就把我一家劃成地主吧。

  革命便又驚又喜地盯她老半天,又問了她許多許多話,把她手裡那一把小黑本兒收起來,回辦公室換成了一把小紅本。小紅本也還是那麼大,也還是只有兩頁紙,封皮上填了受活各家戶主的名,內里一頁寫了毛主席的話,另一頁寫了有關國家的路線、方針和政策。革命把那一打紅本遞給她,說你走吧,沒有虧待你們受活村,按解放前打土豪、分田地的土改政策和比例,你們受活最少該有一戶地主和一戶富農,現在有你這一戶地主就算了。說你連夜趕回去,明天一定要背著被子趕回來,後天公社要開一個萬人大會,開會時必須鬥鬥你。

  茅枝就連夜趕回村里給每家發了紅本子,說紅本子都是革命成分,都是貧下中農,村里只有一戶地主就是她。說以後村裡有什麼需要地主富農做的事,她一個人就全都擔下了。發完紅本子,收拾了行李和鋪蓋,又給她那已經十一歲的女兒jú梅燒了一鍋飯,蒸了一籠饃,讓她吃了哄睡後,她就拿著村里惟一的小黑本,扛著鋪蓋往公社去受黑罪了。

  那時候,玉蜀黍都已經大熟,滿山脈都是玉蜀黍的甜。月光水一樣攤在村頭上,她要往公社走去時,受活人又都出來送著她,說你去吧,我們會照看jú梅的。說去吧你,革命也都是善良的好人,人家要你說啥你說啥,也就不會狠命地踢你打你了。

  她就說,都回吧,該掰蜀黍了,我不在村里,大家該幹啥兒還幹啥。掰完蜀黍了就犁地,犁了地趕快把小麥播上去。

  就走了。

  來日的萬人大會,是在柏樹子街東邊的河灘召開的。昔日裡,流不斷的河水,為了開會,幾天前就被改了道,於是那滿地沙石的河道就成了會場。會是公審一位現行反革命,他是一個剛教了三天書的先生。剛教了三天書,他竟敢在黑板上寫毛主席萬歲時,寫成了石井山萬歲。石井山是他的大名。他的小名叫石黑豆。原來他沒大名只有小名,因為當了先生覺得叫黑豆不合適,就給自己起個大名叫石井山。井山兩個字是來自革命聖地井岡山。他要告訴他的學生他叫石井山,然在往黑板上寫石井山三個字兒時,竟寫成石井山萬歲了。

  不消說,他犯的是死罪,是死有餘辜。革命把他抓了起來時,他對他的罪惡供認不諱。

  第十一卷 花兒絮言——黑災、紅難、黑罪、紅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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