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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晶棺在熾白白的燈光下發出藍瑩瑩的光,像那棺板不是水晶啥兒的,而是冷柔柔的玉板兒。哭過了,喚過了,不知始在啥兒時候里,受活人也都不再哭喚了。都從耳房屋裡走出來,立站在紀念堂的大廳內,東幾個,西一堆,鴉黑黑的一片兒,都把目光落在茅枝婆的臉上了。

  茅枝婆的臉上貼了極厚一層土灰色,模模糊糊能見那土灰後面死人樣的青紫呢。她就木木地立在那水晶棺的大頭處,拐杖靠在棺材的中央處,黑緞子壽衣裹在一個白布包袱里,放在那藍柔柔的列寧水晶棺棺板上,妥帖得如針線放在線筐里,蠟燭放在燭台上。水晶棺在燈光下的藍光像白光下的一片純藍的天,那黑緞子壽衣在燈光下反倒像了一塊黑玻璃。它們都亮呢,都光亮無比,又威勢沉默呢。茅枝婆是在收拾完了台上出演的物物什什後,又在台後朝著山下望了一會才往紀念堂里走回的,認定了柳縣長不會半夜三更趕到山上時,才在心裡長嘆一聲,瘸著往住處回了的。

  夜已經深到了月落星稀的時候里。紀念堂在山上,如山脈把它舉在半空中,極靜喲,風從它的檐下過去留下許多的私話兒。就是這當兒,茅枝婆聽到紀念堂里的齊馬亂叫的喚聲了。她瘸著跑到她和她的四個外孫女兒住的最靠邊的一間耳套的房子裡,看見老三榆花坐在地鋪上抱著被子哭,哭著說:“我連一件衣裳都捨不得買,我連一件衣裳都捨不得買!”老四小蛾子,也是癱坐在地鋪上,抱著她的枕頭說:“吃過晚飯還有的呀,去出演時候我還摸了呀!”老二槐花和老大桐花是都立在自己的鋪上的,可盲桐花只是一片黑茫茫地望著正前處,不言也不語,像遭劫她是早已料到了樣,而槐花就不是一樣了,她不哭,只是跺著腳,埋怨道:“好啦吧,這下好啦吧,你們誰也不用說我捨得花錢啦,不用說我買件布衫等於是花了一畝麥錢啦。”

  茅枝婆從外面跑回來,在門口兒朝著她的四個外孫女兒瞟一眼,立馬就明曉生出了啥事兒。於是她忙不迭兒瘸到第二間耳套房的門口看。

  瘸到第三間耳套房的門口看。

  到第四間的耳套房的門口看。

  看到第七間套房門口時,她突然轉過身,想起該找上邊的人,該找那些圓全的縣上人說說哩。可是呢,當她跑到睡在水晶棺後面的一間大套耳房時,推開門,卻冷猛地發現圓全人們的衣物、被褥全都不在了,屋子裡收拾得素素淨淨,一件物什也沒了。

  一個人影也沒了。

  第十一卷 花兒一塊兒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兒紅(2)

  茅枝婆的心裡轟的冷一下,像有磨盤似的一塊冰石壓在了她的心裡了。忙慌慌跑到出演的台子前,才看見那拉他們一路出演了半年的兩輛汽車也都不在那兒了。那兒只還有一大片汽車的輪痕和柴糙。

  立在紀念堂的門口兒,茅枝婆手扶住那冰涼的紅木門框,軟軟地癱坐在了腳地上。

  她沒哭,也沒叫,就那麼在門口的石板腳地上,呆呆地過了一陣子,久長久長的一陣子,到那來看熱鬧的人都又從她身邊走掉回去睡覺了,才又扶著門框站起來,回到堂廳水晶棺材那兒倚著水晶棺材不動了,把受活的人全都從耳房叫了出來呢,把那留在堂廳看家的小伙也叫了出來呢。

  比起出演的莊人們,那留著看家的小伙子,其實算得上是個圓全人。不瞎盲、不瘸拐、不聾啞,只是他的左手指一年四季都揪在一塊兒,像是雞爪兒。生出來他的左手就是揪揪團團長在一處的,幾十年過去那手還是長在一處兒。他蹴蹲在茅枝婆的面前腳地上,臉上也是一層死灰色,像受活人遭了劫災,都是他的錯罪樣。他的臉面上是被人家摑了許多耳光的,一面原樣兒,一面淤腫著,淤腫把他的嘴和鼻子都拉得歪斜了。手也被人家捆得紅腫了,那瘦小的左手腫得和常人的手一樣粗大了。望著茅枝婆,又瞟瞄一眼受活的莊人們,他那心頭裡的錯罪就把他的頭壓得鉤彎下去了,淚像石子兒砸在大理石腳臉上啪兒啪兒了。

  茅枝婆說:

  “都是誰?”

  他說:“一堌堆③的人。”

  茅枝婆說:

  “到底都是誰?”

  他說:

  “都是上邊的人。都是和咱們一道兒到南地出演的圓全人,麻麻亂亂一大片,少說有十個、二十個。”

  茅枝婆說:

  “你咋不喚呢?”

  他說:“他們一進來就把我捆住了。一進來就有人在門口當哨子⑤,有人專門在屋裡翻被子,撬箱子,誰家的錢窩藏在哪都一清二楚哩。清楚得如拿他們自家的東西樣。”

  茅枝婆說:

  “你咋不喚哩?!”

  他說:

  “他們都是圓全人,說我喚了就把我活活打死哩。就把嘴給我塞住了。”

  茅枝婆說:

  “他們說了啥了?”

  他說:

  “沒說啥。就說翻天啦,這世界倒成了你們瞎盲瘸拐的天下啦。”

  問:“還說了啥?”

  想了一會答:“還說你們在這等著吧,等死了柳縣長也不會再來啦。”

  便不再問啥了,也不再答說啥兒了。堂廳里死死靜著呢,靜得像它本該的只有棺材沒有人一樣。就在這死靜里,人們都把目光擱在茅枝婆的臉上去,卻都意外看見茅枝婆臉上揪心的愁色慢慢沒有了,那灰土青紫的臉色也轉淡化開了,像冬日裡的冰化成了水,有了活柔柔的氣象了,有了一些活泛的色氣兒,且那活泛里,她好像想起啥、抓住啥兒了,有真頂真的話兒要說了。

  也就說了呢。

  她說:“圓全人到底啥兒樣,這下你們全都知道了。我問大伙兒一句話——你們到底想不想退社哩,到底想不想過受活那原有的日子哩。”問了話,也並不如往日那樣用目光逼著莊人們答,而是轉過身,把水晶棺材上的壽衣包袱打開來,將壽衣內裏白生生的襯布用牙咬著撕下一塊兒,再左一撕,右一扯,那塊生白布就被撕成方方正正了,如蒸饃的籠布樣,如一張又方又大的白紙樣。茅枝婆把那生白布鋪在列寧的水晶棺材上,又回到耳房屋裡找出一把剪子來,當眾把剪子的尖兒在自己左手的中指上扎了一個洞,將自己的手血在那水晶棺上滴出銅錢似的一堆兒,又用右手食指在那堆血上沾一下,在那生白布上重重摁一下,使那生白布上有梅花腥紅的一個手印兒。然後呢,她就半旋著轉過身子來,望著莊人們道:

  “都知道圓全人是啥樣了,同意退社的,都來在這白布上按一下,不同意了你就留在那兒受圓全人給你的黑災⑦紅難⑨吧。”

  第十一卷 花兒一塊兒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兒紅(3)

  茅枝婆說話的聲音並不高,可她的話里有足夠的力氣呢。話完了,她才開始瞧著人們的臉。那每張臉在廳堂里的燈光下,都有些木然哩,有些不知該說啥問啥時的尷尬哩,好像人們都沉落在被搶被劫的怨憤里,茅枝婆突然又說到這退社,讓大夥一冷猛地拐不過來彎,如馬在窄胡同里調不回來頭。就那麼僵持著、默等著,讓時間像樹汁樣慢浸慢流著,那被劫搶了氣怨,終於在經了許多黑罪紒紜矠、紅罪紒紞矠、又上了許多歲數的人的臉上先自轉淡了,開始多多少少想著別的事情了,想著這退社還是不退的根本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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