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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這五十一年裡,她娘沒病沒災哩。

  “說耙耬山脈的中醫說過了,說他們到外邊世界上出演時,大城市裡的醫生也都說過了。說她之所以五十一年裡沒病沒災,正是因了她穿著壽衣過了這五十一年。說人原是人人都怕死,十人九病是因了怕死的想念堆積起來把小病變成了大病哩,變成大病就難逃死劫了。說人只要不怕死,能真頂真地把死當成回家樣,當成睡熟入夢樣,那人的骨血中便沒有鬱氣了,沒有鬱氣的人,血脈則日夜通順哩,年年月月通暢哩,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上百年則就不會生病哩。不生病自然人就長壽哦,自自然然人就異著日常健康喲。

  “說茅枝婆的身體到底健康到了哪兒呢?說她一百零九歲,不僅還能fèng被子、納鞋底,給她的孩娃和重孫男娃和重孫女娃兒做飯洗衣裳,而且大忙天還能下地割麥子,到場上和莊人一道舉著棒槌捶豆子和芝麻。說她就現在,就眼下,要挑擔子不僅能挑起一百斤,二百斤,還能拄著拐杖把九個活人從地上挑將起來呢。”

  就有四個漢子抬著兩個脹鼓囊囊的帆布麻袋從台後出來了,把一根扁擔穿在了那兩個麻袋中間啦,茅枝婆果然就一試、一試地,把那兩個麻袋微微地挑離起了地臉兒。

  結果呢,放下時,竟果真從那兩個麻袋裡飛跑出來了九個活生生的女娃兒。

  九個蛾子、蝴蝶般的小人兒。

  這九個被說成是一胎同生的九蝶兒,就在台上唱歌了,跳舞了,如蛾兒、蝶兒般飛來飛去了。

  第十一卷 花兒一塊兒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兒紅(1)

  出演到末了,料不到的是這一夜柳縣長沒有趕回來,受活人回去睡覺時竟又冷猛生發了一件天塌地陷的事。

  他們是睡在列寧紀念堂的耳房的,和半年多來在耙耬外的世地上出演一模樣,溜地兒通地鋪,各家在一起,男女相分著。可是這一夜,戊寅虎年歲末的冬至這一日,出演末了後,糙糙把台上的衣物收拾停當回屋裡睡覺時,卻發現原來那疊在床頭的被子不在床頭了,枕頭也不在原來的處地了,被褥里的棉花被撕得零七碎八了,包裹里的衣物被扔得滿天滿地了。

  他們半年出演掙下的錢都不在了那被裡、褥里、枕頭裡,不在了箱子裡和這裡那裡了。

  被人一搶而光了。

  被圓全人們偷得分文不剩了。

  那百百千千看出演的人,都已經散到魂魄山的各個處地兒,零亂的腳步也早已無聲無息了。世界是寒冷的冬天哩,可這兒冬未去,春天就緊隨緊地趕來到了,樹都發了芽兒了。糙坡也綠了臉面了,溫暖中有了一股清淡的郁香味。天暖呢,無論你到那兒都可以躲住一夜兒。房檐下,溝崖旁,大樹底兒或避風的哪塊石頭上。

  圓全的人們是一轉眼就散得沒了影兒哩。那些鄰莊、鄰村的耙耬人,這一夜,一條蓆子租出去可得兩塊錢,一條毯子可以租得四塊錢。站在清淨了的列寧紀念堂前的磕台上,能聽見山臉上的夜色里,有圓全的人在扯卷著嗓子喚:“誰借①蓆子——兩塊錢一條——”

  “誰借被子——五塊錢一床——”

  喚著喚著,他的聲音就被受活人的驚叫壓了下去了,像來了一場暴雨兒,把剛剛颳起的一陣小風噼噼啪啪蓋了下去了。不消說,叫聲是從紀念堂的耳房那兒傳將出來的,像是耳房裡有了轟爆樣,隆隆地就叫成一片,響滿世界了。

  “天呀,我的錢去了哪兒啦?”

  “天呀,我的被子、枕頭都被人家撕開啦。”

  “天呀,出賊啦!遭搶啦!這以後的日子咋過呀?!”

  最先回到耳房的是莊裡的猴跳兒,因了他的腳步快,回耳房時又沒拿啥兒衣物道具的,也就先一步進了紀念堂,拐進了水晶棺正對面的房子裡,推開門,拉了燈,那被搶、被偷的景光便冬地一下打在他的眼上了。紀念堂里的耳房是套著耳房的,從第三套耳房的門裡走進去,攏共有十幾間的小耳房。跳兒猴是住在前耳房裡內套二間裡,一進門他看見那留在屋裡看家的莊人滿臉都是血,他被捆成肉團兒,嘴裡塞了一條褲腿子,球樣被扔在牆角里,跳兒猴便一步就搶到了第二間的門口上,看見他疊成方塊、碼在牆下的被子被人撕開了,那塞在枕頭裡的衣物在腳地、鋪上被扔得到處都是呢。還有聾子馬、單眼兒、跛腳木匠和專門扛物卸箱的六指和啞巴,他們是睡在一個地鋪的,可他們的箱子、包裹、被褥也都被人弄得亂亂糟糟了。有一團不知是誰被裡的棉花被拉出來扔在門口兒,還有聾子最愛穿的紅褲衩,也被扔掛在了窗子上。猴跳兒知道事情是遇了大禍了,扔了拐杖獨腿跳著,如在台上過火海樣跳到迎面牆兒下,抓起自家的被子看,就見了他睡的被子四角被人用剪子剪開了,他fèng在被子角里那一疊兒一萬塊的簇新的百元票子連一疊、一張都沒了。再忙慌慌去看那fèng進褥子裡的錢,褥子也被拆得絲絲連連了,破洞兒朝天了。

  他就乾裂裂地跪在那兒扯著嗓子喚:

  “我的錢去了哪兒啦?”

  “我的錢去了哪兒啦?”

  那喚聲接下去響成一片兒,響得滿山遍野了。癱子媳婦,跛腳木匠、盲瞎女、六指兒、啞巴、斷腿、桐花、蛾兒、槐花、榆花及專門跟出來為莊人做飯的圓全女人們,攏共上百個受活人都在列寧紀念堂里喚叫著,哭鬧著,有的扶著門框跺著腳、有的坐在腳地上,抱著她的空包袱,哭著拍打著。把錢fèng在被裡的,那被子是被人撕開了。fèng在枕里的,那枕頭裡是便只剩下麥秸、谷糠了;裝在褥子的棉花裡邊的,那棉花就白花花飛了一地了;放在木箱的,那木箱的鎖就被撬開了,或者人家索性把木箱砸了個七零八落了。槐花是買了城裡人常用的花皮箱,把她的錢和貴物都鎖在皮箱裡,結果卻是連皮箱也都不在了,被人提走了。

  還有莊裡有些歲數的人,他們把掙來的錢都放在鐵桶里,出演到哪兒,就在哪兒的床頭枕下挖個坑,把那鐵桶埋進去,再把席和枕頭鋪上去。原來是誰都不知他把錢是埋在哪兒的,可在這時候,可是這時候,他們的空鐵桶卻是被扔在列寧水晶棺材的旁邊了。

  說到底,受活人是遭了塌天陷地的劫兒喲。

  紀念堂的大廳里,列寧水晶棺的旁邊上,三個大耳房的腳地上,到處都是了癱坐著的瞎子、瘸子、聾子和啞巴。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少的,哭喚聲、咒罵聲如乾裂裂的刀破竹子哩,又嘶啞、又刺耳,像他們要一同兒把那紀念堂吵翻鬧塌樣。

  從外邊進來了不少的圓全人,他們都是夜裡看完了出演睡在紀念堂周圍的圓全人。看著受活人哭天抹淚地叫,他們就安慰著受活人。

  說:“別哭啦,錢丟了還可以再掙嘛。”

  說:“留了青山在,哪兒就怕了沒柴燒。”

  說:“也是的,這年月,你們殘疾著,竟能掙下那麼多的錢,叫誰看了心裡不急呀。”

  安慰完了話,人家瞌睡了,就又回到人家原來的處地兒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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