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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茅枝婆說為一百零九歲,而不是像在南地世界裡把她說成二百四十一歲,把她的重孫孩娃說成一百二十一歲,都是經著圓全人細心琢磨的。受活在耙耬山脈是人知人曉哩,當然不能把茅枝婆說成是二百四十一歲哩,可說成是一百零九歲,人們也就大都信了呢。山脈里有百歲老人雖是稀奇的事,可也不是沒有的事。說她一百零九歲是連受活的鄰村人都不敢去疑懷哩。因為他們是鄰村,可受活又是全殘的人,所以他們老死不相往來著,從來不去深究受活的物事兒。所以受活有沒有一百零九歲的人,是他們也多都不知哩。

  在台上推她的孩娃,一老完全地用他在莊裡的誠實相,說他娘是一百零九年前出生上一甲子輪迴里的辛卯兔年裡,經了清朝和民國,活到現在正好一百零九歲,為了明證他娘是一百零九歲,他把他家的戶口簿和他娘的身份證從台上遞到台下讓人們傳看著,又把縣裡柳縣長親筆書寫、簽字蓋章的老壽星鏡框在台上舉給台下的人們看。有了柳縣長的簽字和蓋章,人們自然絲毫不會懷疑茅枝婆她不是一百零九歲,而是七十一歲。這時候做兒子的就對著眾人說,人活百歲並沒有啥兒稀奇的,重要的是她娘一百零九歲了耳不聾,眼不花,牙不落,只是走路有些兒瘸。為了明證娘的牙齒好,他取出兩個核桃遞給茅枝婆,茅枝婆就把那硬殼核桃放在嘴裡,用了幾下力氣咬碎了。為了明證他娘眼不花,他把一根黑線和一根銀針遞給了茅枝婆,還把台上最亮的大燈關上了,使舞台上半昏半暗兒,如鄉下人家的油燈光線樣,茅枝婆就把針眼對著那昏花的燈光紉了幾下兒,果真把那線紉進了針眼裡。

  紉針兒,咬核桃,嚼花生和炒豆,這都是令人驚奇的出演哩。日常間有誰家的父母、爺奶能活到近百歲?有誰能活到一百零九歲,耳不聾,眼不花,牙不落?就在這種文火燉雞慢慢香的驚奇里,她的孩娃把她長壽養體的秘訣說了出來了,擺將出來了,他把娘身上穿的民國時候盛行的肥大的粗布大襟布衫和肥肥胖胖的粗布燈籠褲子在台上脫了下來了,茅枝婆就一冷猛地亮出了她穿的一套亮光閃閃的黑緞壽衣了。

  第九卷 葉天是越來越熱哩,冬日成了酷夏哦(5)

  台下的驚奇,就從文里嘩的一聲到了武里了,便忽地一片唏噓哎喲了,所有走神兒的目光都一股腦兒集中到台上了,集中到茅枝婆的身上了。說到底,她一百零九歲,也還是一個活人呢,剛才還咬著核桃說話哩,紉上針時臉上還露出笑容說:“老了啊,再過幾天就紉不上了呢。”可這一轉眼她就又如死人樣穿了一套壽衣啦。

  那壽衣是上好的布料呢,黑緞子,隱隱地含著細碎的亮花兒。台上的燈光又明又亮,壽衣在燈光中一閃一爍著。壽衣裙子的下擺是滾了一圈皮帶寬的金絲花邊兒,那花邊全是黃絲線和白絲線,黃白相間著,那花邊閃的光亮就不同黑緞的光亮了。黑緞的光亮在燈光下是純銀的亮白色,花邊的光亮在燈光下是純金閃爍的晨光色,像一早日頭剛出東山擠she出來的光亮兒,不依不饒地扎著人的眼。還有壽衣那肥大的上襟裙,在台上就更是不見一般了。不僅袖口和領口都滾了黃邊兒,前襟上還細針密線刺了龍鳳圖。左裙襟上的黃龍如活的蟒蛇樣,盤盤繞繞,似乎伸開來有丈余那麼長,纏來繞去,一直從裙底堆到衣肩上,且一爪一鱗,都繡得仔細呢,逼真哩,像立馬會從台上躍起來跳到台下樣;右裙襟上繡了的鳳,則全是大紅、深紅、紫紅、殷紅、淺紅、粉淡的各類紅色兒,像一片著了火的鳳凰暫且落在了那裙襟上。這一紅一黃的比照里,黑的就有了白色的光,紅的有了紫褐的亮,黃的有了深色的金光銅澤兒。這七閃八明的壽衣和光色,一下把台下千千百百的觀眾嚇住了,把百百千千的人眼牢牢的吸在台上了。就在這人們都還在驚怔中沒有靈醒過來時,做孩娃的把茅枝婆的後背推轉過來了。她黑亮的後背上那盆大的“奠”字便在台上閃閃發光了。那奠字本是一個方塊兒,可做壽衣的人把它藝繡成了一個圓圈兒,用的又都是鉑金絨絲線,橫豎撇捺都有尺子那麼寬,橫豎撇捺間的fèng兒卻只有一根香樣窄,使那一個奠字,在她的背上如是一輪日出呢,一輪落日呢。且那奠字外邊的兩環圈繡中,又都肩並肩地繡了銅錢般的小壽字,使那奠字越發地透著了死人的氣息呢,透出了逼人的陰氣呢。出演到這兒,已是到了高cháo了,一台節目也都到了高cháo兒,像人們爬山到了峰頂一模樣。出演團的圓全人,終是比殘人聰明哩,見多識廣哩,他們知曉整台的出演,每個節目都是讓人們驚奇哩,讓人驚得唏噓不止呢,知曉到了高cháo就不需要他們再狂呼亂叫了,不需要他們將巴掌拍得雙手血紅了。他們已經嗓啞了,手疼了,疲憊了,有些瞌睡了,沒有人頭落地的節目怕是再也吊不起來他們的胃口了。他們深明動時該動、靜時該靜的理道兒,深明欲靜則動、欲動則靜的理道兒。耳上放炮是臉上都放出了黑血的,獨眼紉針是一瞬間就紉穿了將近三百根繡針的,猴兒跳是故意讓火把布衫燒著的,瞎盲聽音已經連是豬毛還是馬鬃落在石板的聲音都分辨出來了。這時候,當然不能再演火上澆油的節目了,該出演一場大火落雨的節目了,該讓千千百百的觀眾從瘋熱的半空轟隆一下掉進一池的冷水裡,讓他們一片啞然、一片驚奇、一老世界都在驚奇中默著無言無語呢。

  茅枝婆的活人壽衣果真讓他們從滾燙的半空跌進水裡了,一片默然無語、又一片憂愁得不知所措了,不知道一個活人為啥要終日穿著壽衣了。夜深哩,深到了枯井的底兒了,一世界都沉在了夢裡邊,一世界的人在夜間都如在生死的界邊樣。一個一百零九歲的老人就穿著壽衣活脫脫地出現在台上了,站立在他們的面前了,所有人的臉色都若同月色樣,蒼白著,如是失了血,像剛從死的處地兒走了回來的,或像從活的處地兒正朝死的處地兒走去的。台下是一片死沉沉的靜謐哩,靜得和台下沒有一個觀眾樣。在台上能聽見那在娘的懷裡睡著了的孩娃的呼嚕聲,能聽見那孩娃叫著娘呀、娘呀的囈夢聲。就在這一片毫無睡意的圓全大人的目光里,在這圓全人的一片企盼哩,那六十一歲卻被說成是九十一歲的孩娃,對台下的人說了兩句很平常的話,說了兩句叫人沒法兒不信的話。他說:“俺娘這幾十年裡都沒有脫過她的壽衣哩,半輩子裡都穿著她的壽衣吃飯睡覺哩。”說這一甲子年裡的戊子鼠年,就是民國三十七年冬,他娘拾柴從山上摔到了溝底兒,腿斷了,驚出了一場大病兒,七天七夜昏迷不醒呢,他就把壽衣給她穿上了,準備著她死去升天呢。可準備她死時,她卻又醒了過來了。醒了過來就把壽衣又給脫下了。脫下來她的病就又重了,又昏迷不醒了。可再給她穿上壽衣她的病就又輕了呢,就又醒了過來了。說三番五次兒,末了就不再脫她的壽衣了,就給她準備了幾套壽衣讓她輪換著穿,她也就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穿著壽衣吃飯、鋤地、挑糞、收割、睡覺了,穿著壽衣過她的日子了。

  “說他娘這壽衣一穿就是五十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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