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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光下晃動的蚊影兒,仔細聽時,也有細微飄飛的聲音響在地面上,繞著人的腳脖兒。金蓮有許多話想問老二,比如說村改鎮的事,鎮裡幹部們的事,從縣上來的鎮黨委書記、副書記叫個啥名兒,還有王奶怎就被腳手架給砸死了,鄆哥怎麼就那麼仇怕當了鎮長的村長呢;還有月兒和你老二,搬到哪兒去住了,咋就把我的金蓮時裝店改成了月兒時裝店,這時裝店到底是我金蓮的,還是她月兒的。七七八八,有成千上萬個問題待要問老二,可金蓮就是不想開口說話兒。也許是坐車顛盪累了呢,也許是老二穿的板正威嚴的公安制服使金蓮不想說話了。

  總之,金蓮就是不想說話了。她坐在床邊上,不時地把飛著的蚊子從頭頂趕過去,望著坐在對面的老二沉悶著,仿佛該問的都已問過了,該說的都已說過了,剩下的就是老二走後她就上床睡了去。可是老二沒有要走的意思呢,老二前後加在一起,來看她還沒有抽支煙的功夫哩。老二坐在那,時間水浸大堤樣遲遲緩緩從他的汗中流走了。雖為夏夜天氣,可還不是太過地熱,然老二的汗卻從額門上汩汩潺潺流。

  就這麼悶坐了天長地久一陣子,金蓮說,你說的趙老闆是哪家的趙老闆?老二說就那家重慶火鍋城的趙老闆,你回來路上沒看見重慶火鍋城?金蓮說見了哩。老二說你見新蓋的鎮政府的辦公大樓沒有?金蓮說我從那兒過時沒扭頭。

  老二說你該扭頭看一下,六層樓,村改鎮的批文——下來,連扒帶蓋只用了五個月,上月底各機構都才搬進去,我的辦公室在一樓東角上,一個人一間屋,辦公桌上有電話,電話號碼是2746739。金蓮說,天不早了呢,老二,你該回家睡了吧。

  老二哐地一下抬起頭,眼巴巴地望著金蓮說,——還不到十

  ——點,夏天夜長哩。

  金蓮說,

  ——我坐了大半天的車,月兒等你也該急了呢。

  老二說,

  ——她去她表姨家裡耍了哩,省會有她一個狗表姨。

  金蓮說,

  ——睡吧老二,我真的瞌睡呢。

  老二就極沒趣地拿起帽子出來了。沒有月光,天空卻有幾粒瑞星,院裡的光色cháo濕淡白,如剛剛落下的霜。金蓮出來送老二,把老二送走想把大門鎖死了,使人有鑰匙也不能從門外走進來,可剛到院子時,老二忽然回了頭,聲音有些沙啞哆嗦地說,嫂子,你咋了?你出去半年沒有先前對我好了哩,我看見你看我時眼裡不明不暗,臉上不冷不熱哩。金蓮說你還用我對你好?當上派出所的所長了,成鎮委委員了,承包了兩個大酒樓,一個紙箱廠,鎮長是你丈人哩,月兒對你服服帖帖,你在鎮上有錢有勢呢,你缺誰對你好壞嘛。老二說,我有今天還不是託了嫂子你的福。金蓮抬起頭看看天,說該睡了,都睡吧,有話明兒天再說也不遲。

  老二便又轉身往前走。然只走了兩步,他猛地回身一下抓住了金蓮的手,說嫂子,我不走了呢,我今夜就睡到這兒哩。金蓮感到了老二說話時嗓子發緊如繃直的弦樣顫抖著,感到了老二握住她一隻手的雙手滾燙,如燒紅的兩片鐵,她心裡隨著他的舉動cháo盪一下於,立馬就又風平浪靜,風息浪止了。朝後退了一步,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金蓮說老二,你忘了你是你哥的兄弟了?

  老二木然地站在夜色中好一陣,

  ——嫂,結了婚我才知道你是對我真好哩。知道女人長得好、脾性好和長得醜、脾性壞是大不一樣哩。

  金蓮說,

  ——沒忘你是老大的兄弟,你就啥都不用說啦,快回去睡吧。

  老二停一會,

  ——嫂,我真的想在這兒住一夜,哪怕只一夜。

  金蓮說,

  ——別辱壞了你家名聲哩,你忘了你的前程哩。

  老二說,

  ——我給你錢行不行?

  金蓮死死地盯著老二那被夜模糊了的臉,

  ——你說啥?

  老二說,

  ——只要讓我在這住一夜,你要多少錢都成呢。

  金蓮從鼻子裡哼一下,

  ——你有多少錢?

  老二說,

  ——夜五百塊。五百不行就一千,一千不行就兩千。又說嫂子,我的親嫂子,三千五千塊錢我都給,你不知道做兄弟的我心裡有一肚子苦水呢。說月她不光丑,我日她祖先呢,她還不是好東西,給她睡了三夜我才知道她不是好東西,才知道她結婚前就和人睡過哩,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睡過哩。老二說,金蓮嫂,我肚裡的苦水脹破了肚子我都不能說,誰讓我他媽的有錢了我想有個官,有官了還想有更多的錢,更大的官。誰讓我想過有錢有勢的日子呢,明知道丑月不是東西我還不能說,更不能和她鬧離婚,也不敢偷偷去街上找別的好姑女,讓她知道了咋辦呢?不到她爹下台我當鎮長那一天,有多少苦水我都得咽進肚子哩。老二說,金蓮嫂,我的親嫂子,我心裡不平哩,想到天東地西都不能平衡哩,我求你讓我在這住一夜,住一夜我的心裡也就平衡了,後悔時我再到哥的墳上跪下來朝自己臉上摑打耳光都行哩。哥若真的在天有靈,他罵我老二不是人,罵我是豬是狗都行。我不會讓他罵你哩。他來世上值了呢,有你和他結婚他死了也值啦。可我心裡不平呀,嫂子,我一生心裡都虧呀。你讓我和你住一夜吧嫂,住一夜我幾輩子都記住你的恩。

  說到這兒時,老二的嗓子又開始哆嗦了,有些說不下去了,似乎要哭將出來了。他望著金蓮,看見金蓮的臉色平靜如水,深湖樣不可猜知,於是他就突然朝金蓮跪下來,如一座大山轟然倒下一模樣,雙膝著地的聲音雷鳴隆隆的。他跪著朝前挪兩步,到金蓮身下仰起頭,乞求地抱著金蓮的腿,求著說金蓮嫂,只這一夜好不好?這一夜我給你一萬塊錢好不好?說親嫂呀,你可憐可憐兄弟你就點個頭,我知道先前我傷了你的心,眼下我跪著向你賠這不是還不行?

  賠了不是再加一萬塊錢還不行?說你不是說你為了我才嫁到劉街的嗎?說我老二難道還不如那洛陽四十多歲的李主任?說李主任他官是比我大,可你去侍奉他兩年他給你啥兒好處呢?

  他給過你一塊一毛一分嗎?我一夜給你一萬塊你還要我咋樣呢嫂子?兄弟站在那兒和一扇城門一模樣,跪這求你半天你都不肯點一個頭,好壞你兄弟也二十多歲呢,好壞你兌弟在這鎮上也有半爿兒天,全鎮有手槍又有子彈的就你兄弟一個人,你就不給你兄弟一點面子嗎?你就不想想你以後的日子在鎮上靠誰撐腰撐面子?

  你就不怕你兄弟對你和對別人一樣發脾氣?

  幾粒瑞星像幾粒玻璃彈球兒一樣滾到了浮雲後。村街上又開始寧靜下來了,能聽見從村頭過的汽車聲和耙耬山的官道上那些來西門鎮過了快樂生活的工人走回礦去的腳步聲。雲移的聲響,在發梢和耳旁如羽毛一樣撫過去。就在這深深的夜靜里,金蓮聞到了從西門鎮漫進家來飛揚了一天的塵土味和青白色的腥臊味,還有山脈上莊稼地的清新和cháo潤。她從老二的大手間掙出她光滑的雙腿後,一直就站在那氣味中傾聽著老二那熱燥不安的說話聲。她聽到老二又對她說的最後幾句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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