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金蓮拉著鄆哥沿著路邊朝街心花園那兒走,路上碰到兩個熟人,她立下要和人家說話時,人家卻把頭扭到一邊了。扭到一邊和別人去說話,或者去看別的啥兒去。她不知道人家是不願和她說話兒,還是確確實實沒有看見她。她清晰地記得,半年前她離開劉街時,那些人都還夾在人群向她鞠過躬。她想他們一定是因為夜色沒有看清她,想自己該走到路中央引人注目的地方去,想自己從洛陽回來前,特意換上了還沒流行到西門鎮的齊膝短裙子,且裙色是人目的粉紅色。只要走到大街的中央誰都會一眼認出她金蓮。她想著便往路中央擠過去了一步多,然剛走了幾步,仿佛有人在路邊拉她一樣,她竟又走回到了路邊的暗影里。她想,還是走在這兒好,誰看見我了我就熱情地說說話,看不見我就悄然回家了。

  金蓮就和鄆哥沿著街邊的暗影走。

  走了一段,身後有兩盞車燈照來了。金蓮又往路邊靠著時,一輛叫不出車名的小車停在了她身邊,有一個白頭髮的平頭腦兒從車窗露將出來了。金蓮把頭朝那花白腦兒扭過去,看見的卻是鄆哥兒臉上驚了一下,一臉的灰垢便如牆上的泥皮樣被驚得哩哩啦啦掉下來。她說,鄆哥,你咋了?鄆哥不說話。鄆哥把手從她手裡掙出來,猛地朝那黑亮的車上惡惡地吐了一口痰,車轉身子就往身後跑過去,仿佛他害怕車上的人,仿佛車一停下他就看見了車裡裝滿了恐懼的啥兒,仿佛那車上的人會突然下車抓他,會開著汽車追上他。金蓮有些不知所措,叫著鄆哥——鄆哥

  ——他便如精靈鳥樣飛進了不夜的西門街巷裡。

  怔怔地呆站著,小車的前窗搖下了,以為是因鄆哥把痰吐到了車身上,人家才搖開車窗的,金蓮剛要說些好話時,卻從車窗里探出了一張極熟極親的中年的臉。

  ——是金蓮吧,你回來了?

  金蓮驚驚喜喜,

  ——村長,是你喲。

  村長說,

  ——今兒忙著開鎮委會,學習關於鄉鎮改革的文件哩,沒顧上去接你。說金蓮呀,我沒想到當鎮長還不如當村長,鬧得今兒得連夜到縣政府匯報學習情況呢,就不和你多說了,明兒有事就到鎮政府里找我。

  鎮長說著那車就躲似的開走了,好像鎮長的話沒說完司機就加油門了。停得急,走得急,使金蓮壓根沒有看清他從村長慶到鎮長慶這兩年有啥兒變化,車就走遠了。

  金蓮木木地立在路邊上,一家關門的鞋店的牆影鋪在她的臉上,如一塊黑布掛在她的臉上。她本來還想和村長說些話,問一下王奶咋說死就死了,可話在嘴邊,只等她張嘴說出來,誰知未及張嘴車就離開了。做了鎮長的村長就在車上走遠了。失落開始在金蓮心裡鋪天蓋地著,像冬日時一早開門,濕潤粘稠的霧冷不防從她身上卷過去。她想村長不該這樣呢。想村長也許真的是忙得沒有一丁點兒功夫呢,洛陽的李主任不是也經常為開會和文件忙得晚上趕不回家睡覺嗎?想不為文件和會議忙那還是國家的幹部嗎?想這鄆哥怎就見了村長和見了狼一樣呢,怎就往那車上吐痰呢?想鄆哥你跑到哪去了?金蓮在路邊站了好一會,瞅不見鄆哥,卻瞅見了好幾個似生似熟的男人在街上拉著外地的姑女說著筆直往經緯胡同的黑里走,往那露天舞廳里走,往本是茶屋的咖啡廳和酒館裡走。

  金蓮便走了。

  金蓮回到家,才知道老二和月已經不在家住了,金蓮時裝店的招牌字樣也改成了月兒時裝店。所幸的是大門、房門上的鎖都還沒有換,使她還能有些如回到家了一樣進到家。屋裡的一切都如走時一模樣,被子還是一條兒疊在床里,窗簾還是那樣拉著卻露了一條fèng,連她走時洗過臉的臉盆都還一成不變地靠在門框腳兒上。唯一有所變化的,是灰塵厚重了,桌上、床上都可寫字兒,如洛陽的李主任在某個星期天陪她到洛河邊的沙灘閒逛寫金蓮我愛你時的沙塵一樣兒。掃了桌子。換了床單。抹了床頭。

  做這一切在李主任家常做的事情時,金蓮明白無誤地發現她心裡有一樣東西丟掉了。她不知她到底丟了啥,但她知道那樣極為珍貴的東西不在心裡了,那東西原是藏在心底無人知道的,可不知因了啥兒那東西卻忽然不在了,丟失了,似乎永無可找了。她很想弄明白心裡的哪一樣東西丟失後不復存在了,收拾了屋子就獨自出來站在院落里。

  夜是漸漸地涼慡著,不知從哪兒吹來的風在院裡無聲無息地盤旋。立在桐樹下的甬道上,望著兩年前做了老二洞房的廂廈門上的鎖,金蓮又有些奇怪起自己來。她不知道自己為啥兒一踏進這個院,似乎就想起了老二,又似乎壓根沒想起老二。看到廂廈上落的鐵鎖時,她料定老二已經不在這個家裡住,可對老二不住在家裡心裡竟又有些無所謂,就如一個租房的人又搬到別處去住了,和她並沒有太大的關係,無非是做了一段鄰居而已。她對自己這種無所謂的姿態有些驚奇,宛若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經過了許多人間大事,對啥兒都能應付自如了,能獨自決斷了,能不太存放於心了,不僅對老二的離去感到無所謂,而且還對自己能對老二生出無所謂的感覺感到一絲欣慰。

  只是,因為空空的院子,因為缺月的夜色,因為濃重的黑色樹影和寂靜、涼慡的夏夜,她感到心裡有些淒楚。她就是在這薄薄淡淡的淒楚中,起身回屋了。以為一切就是這樣呢,一切要發生的事都將拖到明兒天;坐了半天的長途客車,疲累和瞌睡迫著她要上床去睡時,沒想到這當兒老二出現了。老二的出現,使異常意外的事情噼噼啪啪快速降臨了,發生了,轟轟隆隆開始了。老二是在她翻箱倒櫃尋找要換的枕巾時出現的,木板落地樣的腳步聲把老二從院落送到了她的眼前。她問誰?老二說我。

  然後一轉身老二就立在了她身後。燈光是一種燦黃色,老二立在她身後如一個演員忽然換了角色站在舞台上。他的個子高多了。他穿了一套國家的深藍公安制服,肩上扛著公安的肩章牌。大殼帽使他一下顯得比往日高半頭。金蓮看見他時,心裡叮噹一下,像老二拿錘子在她胸膛上猛地敲了一下,不消說,老二已經如願以償了,已經開始飛翔他那黑色的鯤鵬大志了。

  她說,老二,大夏天你穿戴整齊不熱呀?老二笑著說,我當派出所所長了,是鎮委委員哩,專門穿好衣裳來讓你看看。然後把帽子卸下放在桌子上,理了理被帽子壓塌的板寸頭,說嫂,咱們家在西門鎮有錢有勢了,能過上人上人的日子了。說你是今兒天黑到家的吧?我去辦——個案子沒能去接你。說他媽的,有一個酒店的趙老闆把他前台的迎賓小姐給jian了,開始不承認,我把槍往桌上一拍,就把他嚇尿了一褲子,一五一十全招了。說趙老闆還給我跪下哩,答應不判他他酒店十年內算有我三分之一的股。

  說我讓趙老闆當場拿出五千塊錢賠給那小姐把事情就算結掉了。最後,老二說,嫂子,明天我領你去看一看,你看那小姐長得有多醜,趙老闆真他媽沒出息,枉有一堆錢不知該往哪兒花。然後,老二就自己坐下了,好像剛才那話是路上想好背熟的,說完就再也沒詞了,只是臉紅紅地瞟著金蓮,等著金蓮開始對他說啥兒,開始問他一些啥話兒。屋子裡有些悶,繞著燈光飛的幾個蚊子發出極其響亮渾濁的嗡嗚聲。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