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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後下了一場大雪。我只愁雪後地塌墳裂,屍體給野狗拖出來。地果然塌下些,墳卻沒有裂開。

  整個冬天,我一人獨守菜園。早上太陽剛出,東邊半天雲彩絢爛。遠遠近近的村子裡,一批批老老少少的村里人,穿著五顏六色的破衣服成群結隊出來,到我們菜園鄰近分散成兩人一夥、三人一夥,消失各處。等夕陽西

  下,他們或先或後,又成群負載而歸。我買了晚飯回菜園,常站在窩棚門口慢慢地吃。晚霞漸漸暗淡,暮靄沉沉,野曠天低,菜地一片昏暗,遠近不見一人,也不見一點燈光。我退入窩棚,只聽得黍秸里不知多少老鼠在跳踉作耍,枯葉??宏簇串串??地響。我舀些井水洗淨碗匙,就鎖上門回宿舍。

  下,他們或先或後,又成群負載而歸。我買了晚飯回菜園,常站在窩棚門口慢慢地吃。晚霞漸漸暗淡,暮靄沉沉,野曠天低,菜地一片昏暗,遠近不見一人,也不見一點燈光。我退入窩棚,只聽得黍秸里不知多少老鼠在跳踉作耍,枯葉??宏簇串串??地響。我舀些井水洗淨碗匙,就鎖上門回宿舍。

  我住在老鄉家的時候,和同屋夥伴不在一處勞動,晚上不便和她們結隊一起回村。我獨往獨來,倒也自由靈便。而且我喜歡走黑路。打了手電,只能照見四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處;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我順著荒墩亂石間一條蜿蜒小徑,獨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樹叢里閃出燈光。但有燈光處,只有我一個床位,只有帳子裡狹小的一席地——一個孤寂的歸宿,不是我的家。因此我常記起曾見一幅畫裡,一個老者背負行囊,拄著拐杖,由山坡下一條小路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墳墓;自己仿佛也就是如此。

  過了年,清明那天,學部的幹校遷往明港。動身前,我們菜園班全伙都回到舊菜園來,拆除所有的建築。可拔的拔了,可拆的拆了。拖拉機又來耕地一遍。臨走我和默存偷空同往菜園看一眼告別。只見窩棚沒了,井台沒了,灌水渠沒了,菜畦沒了,連那個扁扁的土饅頭也不知去向,只剩了滿布坷垃的一片白地。

  四 “小趨”記情

  我們菜園班的那位詩人從磚窯里抱回一頭小黃狗。詩人姓區。偶有人把姓氏的“區”讀如“趣”,阿香就為小狗命名“小趨”。詩人的報復很妙:

  他不為小狗命名“小香”,卻要它和阿香排行,叫它“阿趨”。可是“小趨”

  叫來比“阿趨”順口,就叫開了。好在菜園以外的人,並不知道“小趨”原是“小區”。

  我們把剩餘的破磚,靠窩棚南邊給“小趨”搭了一個小窩,墊的是黍秸;這個窩又冷又硬。菜地里縱橫都是水渠,小趨初來就掉人水渠。天氣還暖的時候,我曾一足落水,濕鞋濕襪浯了一天,怪不好受的;瞧小趨滾了一身泥漿,凍得索索發抖,很可憐它。如果窩棚四圍滿地的黍秸是稻草,就可以抓一把為它抹拭一下。黍秸卻太硬,不中用。我們只好把它趕到太陽里去曬。太陽只是“淡水太陽”,沒有多大暖氣,卻帶著涼颼颼的風。

  小趨雖是河南窮鄉僻壤的小狗,在它媽媽身邊,總有點母奶可吃。我們卻沒東西餵它,只好從廚房裡拿些白薯頭頭和零碎的干饅頭泡軟了餵。我們菜園班裡有一位十分“正確”的老先生。他看見用白面饅頭(雖然是零星殘塊)餵狗,疾言厲色把班長訓了一頓:“瞧瞧老鄉吃的是什麼?你們拿白面餵狗!”我們人人抱愧,從此只敢把自己嘴邊省下的白薯零塊來餵小趨。其實,饅頭也罷,白薯也罷,都不是狗的糧食。所以小趨又瘦又弱,老也長不大。

  一次阿香滿面扭怩,悄悄在我耳邊說:“告訴你一件事”;說完又怪不

  好意思地笑個不了。然後她告訴我:“小趨——你知道嗎?——在廁所里—好意思地笑個不了。然後她告訴我:“小趨——你知道嗎?——在廁所里—我忍不住笑了。我說:“瞧你這副神氣,我還以為是你在那裡偷吃呢!”

  阿香很耽心:“吃慣了,怎麼辦?髒死了!”

  我說,村子裡的狗,哪一隻不吃屎!我女兒初下鄉,同炕的小娃子拉了一大泡屎在炕席上;她急得忙用大量手紙去擦。大娘跑來??口真??噶她糟塌了手紙——也糟蹋了糞。大娘“嗚——嚕嚕嚕嚕嚕”一聲喊,就跑來一隻狗,上炕一陣子舔吃,把炕席連娃娃的屁股都舔得於乾淨淨,不用洗,也不用擦。每天早晨,聽到東鄰西舍“嗚——嚕嚕嚕嚕嚕”呼狗的聲音,就知道各家娃娃在餵狗呢。

  我下了鄉才知道為什麼豬是不潔的動物;因為豬和狗有同嗜。不過豬不如狗有禮讓,只顧貪嘴,全不識趣,會把蹲著的人撞倒。狗只遠遠坐在一旁等待;到了時候,才搖搖尾巴過去享受。我們住在村里,和村裡的狗不僅成了相識,對它們還有養育之恩呢。

  假如豬狗是不潔的動物,蔬菜是清潔的植物嗎?蔬菜是吃了什麼長大的?素食的先生們大概沒有理會。

  我告訴阿香,我們對“屢誡不改”和“本性難移”的人有兩句老話。

  一是:“你能改啊,狗也不吃屎了。”一是:“你簡直是狗對糞缸發誓!

  ”小趨

  不是洋狗,沒吃過西洋製造的罐頭狗食。它也不如其它各連養的狗;據說他們廚房裡的剩食可以餵狗,所以他們的狗養得膘肥毛潤。我們廚房的剩食只許餵豬,因為豬是生產的一部分。小趨偷食,只不過是解決自己的活命問題罷了。

  默存每到我們的菜園來,總拿些帶毛的硬肉皮或帶筋的骨頭來餵小趨。

  小趨一見他就蹦跳歡迎。一次,默存帶來兩個臭蛋——不知誰扔掉的。他對著小趨“啪”一扔,小趨連吃帶舔,蛋殼也一屑不剩。我獨自一人看園的時候,小趨總和我一同等候默存。它遠遠看見默存從磚窯北面跑來,就迎上前去,跳呀、蹦呀、叫呀、拼命搖尾巴呀,還不足以表達它的歡忻,特又饒上個打滾兒;打完一滾,又起來搖尾蹦跳,然後又就地打個滾兒。默存大概一輩子也沒受到這麼熱烈的歡迎。他簡直無法向前邁步,得我喊著小趨讓開路,我們三個才一同來到菜地。

  我有一位同事常對我講他的寶貝孫子。據說他那個三歲的孫子迎接爺爺回家,歡呼跳躍之餘,竟倒地打了個滾兒。他講完笑個不了。我也覺得孩子可愛,只是不敢把他的孫子和小趨相比。但我常想:是狗有人性呢?還是人有狗樣兒?或者小娃娃不論是人是狗,都有相似處?

  小趨見了熟人就跟隨不舍。我們的連搬往“中心點”之前,我和阿香每次回連吃飯,小趨就要跟。那時候它還只是一隻娃娃狗,相當於學步的孩子,走路滾呀滾的動人憐愛。我們怕它走累了,不讓它跟,總把它塞進狗窩,用磚堵上。一次晚上我們回連,已經走到半路,忽發現小趨偷偷兒跟在後面,原來它已破窩而出。那天是雨後,路上很不好走。我們呵罵,它也不理。它滾呀滾地直跟到我們廚房兼食堂的席棚里。人家都愛而憐之,各從口邊省下東西來餵它。小趨飽吃了一餐,跟著菜園班長回菜地。那是它第一次出遠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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