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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時,雜誌卷在手中,一下下拍向小茶案。

  看來,他這人脾氣還不小。

  我說了我的這一種感覺。

  他卻否認,說他基本上是個沒脾氣的人。不論在家裡還是在單位,一向講和諧。偶爾露崢嶸,興許一兩年才露一次。但那通常是三五分鐘的事,脾氣來得快,消得也快。消就是消了,絕不久擱在心裡。

  “以後當所長了,更不能輕易發脾氣了。當領導要有領導的涵養,是吧?我認為,有一種中國現象很值得注意,那就是,在中國,當法官的,往往搖身一變成律師了。當官的,往往退休以後成私企顧問了。如今呢,稅務師所也順勢而生,漸成雨後春筍了。又往往呢,老稅務員、稅務幹部,退休後被稅務所聘去當高級稅務師、當顧問了。好的一面是,有他們這種高級的專業的人士顧著問著,能增強企業和商家的納稅意識,我們省心了。不好的一面是,他們要是出高級的點子專教企業和商家怎麼樣鑽稅法的空子‘合理避稅’,那我們的工作難度以後就大了,收稅像是棋逢對手的賽事了。你認為哪種可能大些?”

  我沉吟半晌,老實承認,自己所知有限,實在是不敢妄下斷言。

  他將臉轉向了窗外,自言自語:“唉,中國特色,中國特色,許多事,要特色到哪一天為止呢?”

  這時,列車為了搶回在始發站誤點的時間,分明提速了。

  4.玉順嫂的股

  九月出頭,北方已有些涼。

  我在村外的河邊散步時,晨霧從對岸鋪過來。莊稼地里,割倒的苞谷秸不見了,一節卡車的掛斗車廂也被隱去了輪,像江面上的一條船。

  這邊的河岸蕤生著狗尾草,草穗的長絨毛吸著顯而易見的露珠,剛澆過水似的。四五隻紅色或黃色的蜻蜓落在上邊,翅子低垂,有一隻的翅膀幾乎是在摟抱著草穗。它們肯定昨晚就那麼落著了,一夜的霜露弄濕了翅膀,分明也凍得夠嗆。不等到太陽出來曬乾雙翅,大約是飛不起來的。我竟信手捏住了一隻的翅膀,指尖感覺到了微微的水濕。可憐的小東西們接近著麻木了,由麻木而極其麻痹。那一隻在我手中聽天由命地緩緩地轉動著玻璃球似的頭,我看著這種世界上眼睛最大的昆蟲因為秋寒到來而喪失了起碼的警覺,一時心生出憂傷來。“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的季節過去了,它們的好日子已然不多,這是確定無疑的。它們不變得那樣還能怎樣呢?我輕輕將那隻蜻蜓放在草穗上,而小東西隨即又垂攏翅膀摟抱著草穗了。河邊土地肥沃且水分充足,狗尾草占盡生長優勢,草穗粗長,草籽飽滿,看去更像狗尾巴了。

  “梁先生……”

  我一轉身,見是個少年。霧已漫過河來,他如在雲中,我也是。我在村中見到過他。

  我問:“有事?”

  他說:“我乾媽派我,請您到她家去一次。”

  我又問:“你乾媽是誰?”

  他靦腆了,訥訥地說:“就是……就是……村裡的大人都叫她玉順嫂那個……我乾媽說您認識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乾媽是誰了。

  這是個極尋常的小村,才三十幾戶人家,不起眼。除了村外這條河算是特點,此外再沒什麼吸引人的方面。我來到這裡,是由於盛情難卻。我的一位朋友在此出生,他的老父母還生活在村里。村裡有一位民間醫生善推拿,朋友說治頸椎病是他的“絕招”。我每次回哈爾濱,那朋友是必定得見的。而每次見後,他總是極其熱情地陪我回來治療頸椎病。效果姑且不談,其盛情卻是只有服從的。算這一次,我已來過三次,已認識不少村人了。玉順嫂是我第二次來時認識的——那是冬季,也在河邊。我要過河那邊去,她要過河這邊來,我倆相遇在橋中間。

  “是梁先生吧?”——她背一大捆苞谷秸,望著我站住,一臉的虔敬。

  我說是。她說要向我請教問題。我說那您放下苞谷秸吧。她說背著沒事兒,不太沉,就幾句話。

  “你們北京人知道的情況多,據你看來,咱們國家的股市,前景到底會怎麼樣呢?”

  我不由一愣,如同魯迅在聽祥林嫂問他:人死後究竟是有靈魂的嗎?

  她問得我心裡咯噔一下。

  我是從不炒股的。然每天不想聽也會聽到幾耳,所以也算了解點兒情況。

  我說:“不怎麼樂觀。”

  “是麼?”——她的雙眉頓時緊皺起來了。同時,她的身子似乎頓時矮了,仿佛背著的苞谷秸一下子沉了幾十斤。那不是由於彎腰所致,事實上她仍儘量在我面前挺直著腰。給我的感覺不是她的腰彎了,而是她的骨架轉瞬間縮巴了。

  她又說:“是麼?”——目光牢牢地鎖定我,竟有些發直,我一時後悔。

  “您……也炒股?”

  “是啊,可……你說不怎麼樂觀是什麼意思呢?不怎麼好?還是很糟糕?就算暫時不好,以後必定又會好的吧?村里人都說會的。他們說專家們一致是看好的。你的話,使我不知該信誰了……只要沉住氣,最終還是會好的吧?”

  她一連串的發問,使我根本無言以對。也根本料想不到,在這麼一個僅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里,會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還是農婦!

  我明智地又說:“當然,別人們的看法肯定是對的……至於專家們,他們比我有眼光。我對股市行情太缺乏研究,完全是外行,您千萬別把我的話當回事兒……否極泰來,否極泰來……”

  “我不明白……”

  “就是……總而言之,要鎮定,保持樂觀的心態是正確的……”

  我敷衍了幾句,匆匆走過橋去,接近著逃掉。

  在朋友家,他聽我講了經過,頗為不安地說:“肯定是玉順嫂,你說了不該那麼說的話……”

  朋友的老父母也不安了,都說那可咋辦?那可咋辦?

  朋友告訴我,村里人家多是王姓,如果從爺爺輩論,皆五服內的親戚關係,也皆闖關東的山東人後代,祖父輩的人將五服內的親戚關係帶到了東北。排論起來,他得叫玉順嫂姑。只不過,如今不那麼細論了,概以近便的鄉親關係相處。三年前,玉順嫂的丈夫王玉順在自家地里起土豆時,一頭栽倒死去了。那一年他們的兒子在上技校,他們夫妻已攢下了8萬多元錢,是預備翻蓋房子的錢。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翻蓋過了,只她家和另外三四家住的還是從前的土坯房。丈夫一死,玉順嫂沒了翻蓋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時,村里人家幾乎都炒起股來。村裡的炒股熱,是由一個叫王儀的人煽乎起來的。那王儀曾是某大村裡的中學的老師,教數學,且教得一向極有水平,培養出了不少尖子生,他們屢屢在全縣甚至全省的數學競賽中取得名次及獲獎。他退休後,幾名考上了大學的學生表達師恩,湊錢買了一台挺高級的筆記本電腦送給他。不知從何日起,他便靠那台電腦在家炒起股來,逢人每喜滋滋地說:賺了一筆又賺了一筆。村人們被他的話撥弄得眼紅心動,於是有人就將存款委託給他代炒。他則一一爽諾,表示肯定會使鄉親們都富起來。委託之人漸多,玉順嫂最終也把持不住欲望,將自家的8萬多元錢悉數交付給他全權代理了。起初人們還是相信他經常報告的好消息的。但消息再閉塞的一個小村,還是會有些外界的情況說法擠入的。於是有人起疑了,天天晚上也看起電視裡的《財經頻道》來。以前,人們是從不看那類頻道的,每晚只選電視劇看。開始看那類頻道了,疑心難免增大,有天晚上大家便相約了到王儀家鄭重“諮詢”。王儀倒也態度老實,坦率承認他代每一戶人家買的股票全都損失慘重。還承認,其實他自己也將他們兩口子多年辛苦掙下的十幾萬全賠進去了。他煽乎大家參與炒股,是想運用大家的錢將自家損失的錢撈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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