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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這麼替自己辯護:我真的賺過!一次沒賺過我也不會有那種想法。我利用了大家的錢確實不對,但從理論上講,我和大家雙贏的可能也不是一點兒沒有!

  憤怒了的大家哪裡還願多聽他“從理論上”講什麼呢?就在他家裡,當著他老婆孩子的面,委託給他的錢數大或較大的人,對他採取了暴烈的行動,把他揍得也挺慘。即使對於農民,當今也非倉里有糧,心中不慌的時代,而同樣是錢鈔為王的時代了。他們是中國掙錢最不容易的人。明知錢鈔天天在貶值已夠憂心忡忡的,一聽說各家的血汗錢幾乎等於打了水漂兒,又怎麼可能不急眼呢?茲事體大,什麼“五服”內“五服”外的關係,當時對於拳腳絲毫不是障礙了。第二天王儀離家出走了,以後就再沒在村里出現過。他的家人說,連他們也不知他的下落了。各家惶惶地將所剩無幾的股渣清了倉。

  從此,這小村的農民們聞股變色,如同真實存在的股市是真真實實的蟒蛇精,專化形成性感異常的美女,生吞活咽幻想“共享富裕”的人。但人們轉而一想,也就只有認命。可不嘛,些個農民炒的什麼股呢?說到底自己被忽悠了也得怨自己,好比自己割肉餵猛獸了,而且是猛獸並沒撲向自己,自己主動割上趕著餵的,疼得要哭叫起來也只能背著人哭到曠野上去叫呀!

  有的人,一見到或一想到玉順嫂,心裡還會倍受道義的拷問與折磨——大家是都認命清倉了,卻唯獨玉順嫂仍蒙在鼓裡!仍在做著股票升值的美夢!仍整天沉浸於她當初那8萬多元已經漲到了20多萬的幸福感之中。告訴她8萬多元已損失到1萬多了也趕緊清倉吧,於心不忍,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話的沉重打擊;不告訴呢,又都覺得自己簡直不是人了!我的朋友及他的老父母尤其受此折磨,因為他們家與玉順嫂的關係真的在“五服”之內,是更親近的。

  朋友正講著,玉順嫂來了。朋友一反常態,當著玉順嫂的面一句接一句數落我,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無非說我這個人一向不懂裝懂,自以為是,由於長期被嚴重的頸椎病所糾纏,看什麼事都變成了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云云。朋友的老父母也參與演戲,說我也曾炒過股,虧了幾次,所以一談到股市心裡就沒好氣,自然念衰敗經。我呢,只有嘿嘿訕笑,儘量表現出承認自己正是那樣的。

  玉順嫂是很容易騙的女人。她高興了,勸我要多住幾天。說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熱乎乎的火炕,頸椎病會有減輕。

  我說是的是的,我感覺痛苦症狀減輕多了,這個村簡直是我的吉祥地……

  玉順嫂走後,我和朋友互相看看,良久無話。我想苦笑,卻連一個苦的笑都沒笑成。

  朋友的老父母則都喃喃自語。

  一個說:“這算幹什麼?這算幹什麼……”

  另一個說:“往後還咋辦?還咋辦……”

  ……

  我跟那禮貌的少年來到玉順嫂家,見她躺在炕上。

  她一邊坐起來一邊說:“還真把你給請來了,我病著,不下炕了,你別見怪啊……”

  那少年將桌前的一把椅子擺正,我看出那是讓我坐的地方,笑笑,坐了下去。

  我說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會主動來探望她的。

  她嘆口氣,說她得了風濕性心臟病,一檢查出來已很嚴重,地里的活兒是根本幹不了啦,只能慢慢騰騰地自己給自己弄口飯吃了。

  我心一沉,問她兒子目前在哪兒。

  她說兒子已從技校畢業,在南方打工。知道家裡把錢買成了股票後,跟她吵了一架,賭氣又一走,連電話也很少打給她了。

  我心不但一沉,竟還疼了一下。

  她望著少年又說,多虧有他這個乾兒子,經常來幫她做點兒事。接著問少年:“是叫的梁先生嗎?”

  我替少年回答是的,誇了他一句。

  玉順嫂也誇了他幾句,話題一轉,說她是請我來寫遺囑的。

  我一愕,急安慰她不要悲觀,不要思慮太多,沒必要嘛。

  玉順嫂又嘆口氣,堅決地說:有必要啊!你別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話我聽多了,沒一句能對我起作用的。何況你梁先生是一個悲觀的人,悲觀的人勸別人不要悲觀,那更不起作用了!你來都來了,便耽誤你點兒時間,這會兒就替我把遺囑寫完吧……

  那少年從抽屜里取出紙、筆以及印泥盒,一一擺在桌上。

  在玉順嫂那種充滿信賴的目光的注視之下,我猶猶豫豫地拿起了筆。

  按照她的遺囑,子虛烏有的22萬多元錢,20萬留給她的兒子,1萬元捐給村裡的小學,1萬元辦她的葬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墳,餘下3000多元,歸她的乾兒子……

  我接著替她給兒子寫了封遺書,她囑咐兒子務必用那20萬元給自己修一處農村的家園,說在農村沒有了家園的農民的兒子,人生總歸是堪憂的。並囑咐兒子千萬不要也炒股,那份兒提心弔膽的滋味實在不好……

  我回到朋友家裡,將寫遺囑之事一說,朋友長嘆道:“我的任務總算完成了。希望由你這位作家替她寫遺囑,成了她最大的心愿……”

  我張張嘴,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序、家信、情書、起訴狀、辯護書,我都替人寫過不少。連悼詞,也曾寫過幾次的。遺囑卻是第一次寫,然而是多麼不靠譜的一份遺囑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時代人寫了一封語重心長的遺書;一位母親留給兒子的遺書;一封對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遺書……

  這麼一想,我心情稍好了點兒。

  第二天下起了雨。

  第三天也是雨天。

  第四天上午,天終於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爾濱,幾個村人匆匆來了,他們說玉順嫂死在炕上。

  朋友說:“我不能陪你走了……”

  他眼睛紅了。

  我說:“那我也留下來送玉順嫂入土吧,我畢竟是替她寫過遺囑的人。”

  村人們湊錢將玉順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頭她丈夫的墳旁,也湊錢替她丈夫修了墳。她兒子沒趕回來,唯一能與之聯繫的手機號碼被告訴停機了。

  沒人敢做主取出玉順嫂的股錢來用,怕被她那脾氣不好的兒子回來時問責,惹出麻煩。

  那是一場極簡單的喪事,卻還是有人哭了。

  葬事結束,我見那少年悄悄問我的朋友:“叔,乾媽留給我的那份兒錢,我該跟誰要呢?”

  朋友默默看著少年,仿佛聾了,啞了。他求助地將目光望向我。

  我胸中一大團糾結,鬱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同樣不知說什麼好。

  路邊草叢之下,遍地死蜻蜓。一場秋雨一場寒……

  5.這個時代的“三套車”

  我這個出生在哈爾濱市的人,下鄉之前沒見到過真的駱駝。當年哈爾濱的動物園裡沒有。據說也是有過一頭的,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了。我下鄉之前沒去過幾次動物園,總之是沒見到過真的駱駝。當年中國人家也沒電視,便是駱駝的活動影像也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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