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       ※        ※傳臚是在天子正衙的太和殿。寅時剛過,天色微明,王公大臣,已經陸續到達,在本衙門朝房待命。殿上已陳設了全副鹵簿,殿內東面設一張黃案,上置“金榜”,禮部官員細心檢點妥當,通知鴻臚寺的官員,可以排班就位了。

  首先是引新進士入殿。一榜二百七十二名,都在金水橋北。太和門外待命。入殿之前,分為兩行,單數進昭德門,雙數進貞度門,跪在丹墀後面——前面是銅製的品級山,自正一品至從九品,東西各兩行,百官各依品級就位。唯有八員讀卷官,不論品級,一律跪在品級山之前。

  及至皇帝御殿,三跪九叩,行禮已畢。新升的體仁閣大學士朱鳳標,上殿直趨黃案,雙手捧起金榜,走向丹墀,交付跪受的禮部尚書萬青藜。萬青藜起立轉身,將金榜放在預先陳設在那裡的、鋪著黃緞的小案上,然後連案舉起,由左階下丹墀,將榜案置於御道正中的龍亭中。

  於是,鴻臚寺官員高聲慢唱:“傳臚!”

  餘音裊裊聲中,禮部司官出班宣讀諭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欽此!”

  接下來仍是鴻臚寺官員唱名——這就是所謂“傳臚”。首唱:“一甲一名洪鈞!”末字未終,樂聲大作。跪在後面的洪鈞,隨即起身,急步而趨,越過所有的品級山,跪在讀卷官後面。榜眼、探花,亦復如此,唱名出班,跪在狀元左右。到二甲、三甲就只唱一個總數,也無須出班,即在原地隨眾行禮。

  傳臚大典,到此告一段落。但皇帝並不退朝,在寶座上遙望,目送“三鼎甲”由御道出正門。鼓樂前導,禮官捧榜,“三鼎甲”後隨,由御道正中出太和門、午門以及作為紫禁城正門的端門。再筆直往南,便是天安門、大清門——這五道禁宮正門,平時關閉,遇到太上皇、太后、皇帝皇后的大駕出入,方始開啟。此外只有兩種情形之下才會開啟,一是大婚,八旗名媛,由大清門抬入,便成皇后;一是傳臚,草廬寒士,能由大清門出來,必為鼎甲。

  出大清門折而往左,東安門前已擠得水泄不通,有的看榜,有的看狀元,有的什麼也不看,只為擠熱鬧。順天府和宛平、大興的差役揮舞著皮鞭,不斷在吆喝,才能從人叢中開出一條路來,容禮部官員和“三鼎甲”通過。

  到得東安門前,差役更多,四下盡力攔阻,圍成一大片空地。只見東面用蘆席搭了一個彩棚,棚前陳列著長長的儀仗,簇新的紅羅傘和高腳牌,牌上金字,寫的是“欽賜狀元及第”;榜眼、探花亦各有一塊。洪鈞來不及細看,只憑禮部官員的指引,先到東安門下行禮掛榜;然後在細吹細打的鼓樂聲中,被迎人彩棚。

  棚中只有一張大桌,桌上置著金花醴酒,照例由光祿寺準備。順天府府尹胡肇智含笑相待,一見“三鼎甲”,先道聲:“恭喜!”隨即為他們簪上映日耀眼的金花;遞過酒來,賓主對飲過三杯,隨即聽得有條宏亮的嗓子,在外面大喊:“送狀元回府!”

  胡肇智親自引導洪鈞出棚,只見“導子”已經擺好,前面是順天府府尹的儀從,後面是“三鼎甲”的銜牌。榜眼和探花都只一塊,狀元卻是一對,“欽賜狀元及第”一塊以外,另一塊是“授職修撰”。

  到得此時,洪鈞卻有些膽怯了。銜牌之後,一併排三匹馬,居中那匹,一色純白;馬脖子下掛一個紅綢鸞鈴,不斷地噴鼻踢蹄,昂首長嘶,顯得很英俊,也很不安分。洪鈞頻年奔波,慣於舟車,唯獨騎馬的機會極少,此時心氣浮動,更覺難於控馭。倘或上不得馬,或者上了馬騎不住,被馬屁股顛了下來,豈非大大的笑話!

  但如狀元不敢上馬,笑話更甚;眾目睽睽之下,唯有硬著頭皮,撩袍上前。幸好馬亻夫很得力,在他認蹬攀鞍時,處處扶持;而那匹白馬由於馬亻夫的撫慰,亦變得馴順服貼,才讓一個忐忑的心,平靜下來。

  京官不許鳴炮喝道,前導的差役只用繫著長繩的軟鞭,一下一下往前抽擊地面,在喧譁的人聲中,發出極清脆的音響,也吸引了更多的人來看“狀元遊街”。

  九陌紅塵,馬蹄得得,從東安門折往王府井大街,出崇文門折而往西,經珠市口由宣武門大街到長元吳會館,這一個大圈子兜完,已近午時。順天府尹胡肇智,與榜眼黃自元、探花王文在,將狀元送到,長揖而別,轉往湖廣會館,送榜眼“回府”。

  長元吳會館冠蓋雲集,喜氣洋洋,門鼓一遍一遍響,賀客一撥一撥到,清音“堂名”吹創打打,接連不斷。洪鈞頭昏眼花,只知道一個接一個地作揖,卻很少知道賀客姓甚名誰。

  到得午正開席,自然是狀元坐正中一席,四位陪客,亦是四位狀元。第一位叫章鋆,浙江寧波人,咸豐二年壬子恩科狀元,現任國子監祭酒,入值上書房,教少年王公讀書。第二位是翁同(龠禾);他的胞侄翁曾源亦是狀元,本來亦在被邀陪新貴之列,只為生來就有羊角瘋,時發時愈,這兩天正好又發病,困頓床褥,只好失陪。

  第三位是孫家鼐,字文臣,安徽壽州人,咸豐己未正科的狀元,剛由湖南學政任滿回京。第四位便是洪鈞前一科的狀元,是蒙古正藍旗人,名叫崇綺,字文山。他是咸豐初年文華殿大學士賽尚阿的兒子,早就出仕;後來因為賽尚阿奉命領兵平洪楊,師出無功,虛糜鉅餉,為文宗革職遣戍,崇綺亦連坐奪職。不想同治四年,竟得大魁天下;旗人中狀元,是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之事,兩宮大後不敢破例,交軍機大臣核議,領班的恭王亦覺得為難。最後是有人說了一句話:“只問文章,不問籍隸”,方始定奪。四位陪客中數他的年齡最大,平日又好程朱理學,所以看上去道貌岸然,與其他賀客的春風滿面,顯得很不調和。

  開席同時開戲,先跳加官,後上正戲。開鑼戲無非取吉祥如意、加冠晉爵的口彩,郭子儀“七子八婿”,姜太公“八百八年”之類。

  在洪鈞,哪怕戲再好,也無心欣賞。因為此日盛會,自己雖說是首席的上賓,其實是真正的主人;而況科名之中,最重先後,在座的除了極少數的同年以外,都是前輩,不可失禮,更不可以狀元驕人。有了這樣的了解,視線關顧,語言應對,十分用心,哪裡還有功夫去看紅氍毹上,如何出將入相?

  他的這種心情,性情平和忠厚的翁同(龠禾)自然了解。既是同鄉,又是同樣的出身,對這位後輩,自然要格外照應。找個空隙,悄悄問道:“文卿,你去拜過文山沒有?”

  “還沒有。”洪鈞答說,“昨天聽宣以後拜老師,直到晚上才回會館。”

  “回頭散了席,你先去拜他。”

  “是!”洪鈞答應著,但語聲中有不解所謂的意味。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