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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爾王朝統治這方土地七百餘年,早已血緣相混、語言相溶,他們壓根兒沒有懷疑過統治的合理性。只有早年的歷史記載才告訴他們,自己的祖先當初是如何從北非漂泊過來。

  然而,信奉基督教的西班牙人沒有忘記,他們從一開始就醞釀著收復失地的運動。是這個運動提醒了摩爾人,事情有點麻煩。當時摩爾人無論從哪一方面都比西班牙人強大,因此有恃無恐,但那種深埋於土地深處的種子有的是時間。

  一百年、一百年地悄悄過去,北方的政治勢力此起彼伏,收復失地的運動漸漸擁有了自己的領袖和據點。最後,變成了聲勢浩大的軍事行為。摩爾人終於發現,自己已被包圍,包圍圈越縮越小,不可突圍。

  這兒的人要算幾百年前的舊帳了,最寬容的方案是自動離開。但摩爾人並不是剛剛來了幾十年,還能找到出發的地點,而是早就在這裡代代生根,已經不知道天底下何處可回。於是,雄健得不受地域限制的祖先造就了一批沒有地域安身的子孫,悽怨動人,著實可憐。

  最驚人的事情,是西班牙人打下了南方的絕大多數地方,只剩下格拉納達一座孤城,而這場包圍居然延續了兩百多年!

  歷史學家們提出過很多理由解釋這場包圍延續如此久遠的原因,而我感興趣的則是這兩百多年兩方面的文化心理走向。

  摩爾人當然開過很多會議,動過很多腦筋,想過很多活路,但在無數次失敗後不得不承認,這是摩爾人在伊比利亞半島上的最後一個王朝。

  這種絕望在開始階段是悲痛和激憤的,但時間拖得太長,漸漸趨於平靜,而絕望中的平靜是美麗的。

  阿汗拉布拉宮,就是在絕望的平靜中的精雕細刻。因此,它的一切講究都不是為了傳代,更不是為了炫耀,而是進入了一種無實利目的的境界,這種境界純淨得如山間清煙,雪原散弦。

  我想,最準確的比喻應該是死前細妝。知道死期已臨,卻還有一點時間,自己仍然精力充沛、耳聰目明,於是就細細裝扮起來。早已不在乎明日,不在乎觀者,不在乎評論,一切只給自己看,因此把最精微的心思也一絲不苟地投射其間。臉上沒有淚痕,也沒有笑容,既然毫無功利也就毫無情緒,只剩下最女性化的操作技術。

  什麼時候,包圍的敵軍會把這一切燒毀、砸碎,甚至將我們的鮮血噴灑在上面呢?這個時間很可能是明天,也可能再過百年。不管了,只顧一點點建造,一點點雕刻。這種心緒在世界各個宮殿間我沒有體會過,惟有在這裡體會了。

  一種無實利目的的生命傾瀉,一種不考慮時間邏輯的審美創造,是西班牙南部的特產,我看與這兩百多年密切相關。

  且來看看城外。

  數百年收復失地運動的悲壯,先驅者拋擲生命的歷史,使包圍者們對格拉納達城有一種潛在的敬畏。其實已經很容易攻下,但還是謀劃長久、發兵數萬,甚至御駕親征。

  親征的御駕是費迪南國王和伊莎貝爾女王,他們的聯姻推動了西班牙的統一,現在剩下格拉納達是統一的最後障礙了。在這件大事上伊莎貝爾充分展現了她驚人的魄力和才智,一方面利用格拉納達王國統治集團的內部矛盾,各個擊破,一方面又動員各地力量投入戰爭,甚至為了軍費不惜典押自己的金銀首飾。更令人佩服的是,在如此繁忙的前線營帳里,她還接見了一位希望獲得遠航支持的義大利人,他就是哥倫布。

  伊莎貝爾顯然已經預見到破城後西班牙統一的必然,因此正在憂慮當一個多年追求的目標達到之後的下一步出路。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她從哥倫布的滔滔陳述中看到了浩淼的前途。她給了這位到處求告無門的航海家一種信任的目光和語調,航海家走出營帳時舉頭四顧,已明白自己的歸屬。

  此時,在格拉納達城內,雕欄畫棟正簇擁著一個年輕的皇帝,他叫阿卜迪拉,有些中國書翻譯成阿蒂兒,更顯其小。他父親因愛上了一位基督徒而被廢黜,自己即位後就面臨著如此危局。父皇的荒唐在於用愛情背叛了政治,明明滿城人民要他舉起伊斯蘭的旗幟來對抗城外,因為此外再也沒有別的旗幟可舉,而他卻把愛交給了城外的宗教。阿卜迪拉不知道父親這麼做究竟是算和解、突圍,還是投降,只可憐自己不明不白地當上了替罪羔羊。但既然已經有了這樣的父親,他對自己的職責也就認真不起來了。如果他有更多的學識,又會進一步知道連父親的不認真也來自於歷史的必然,而不是偶然的個性。歷史留下了太多交融的縫隙,使一切冠冕堂皇的對仗全都成了自欺欺人的表面文章。

  這一切其實決定了阿卜迪拉的最終選擇:棄城投降。因此費迪南和伊莎貝爾的密密層層的營帳頃刻失效。西班牙人認為是上帝賜予的奇蹟,數萬人聽到消息後立即齊刷刷地跪於城下向主謝恩,而實際上,真正需要感謝一聲的倒是那位明智的年輕君王。他不可能力挽狂瀾,但如果頭腦不清,或想擺弄幾個英勇的身段,也完全有可能導致對峙雙方大量生靈死亡。

  年輕的皇帝找了一個邊門出宮,走到遠處一個山岡上又回頭眺望,不禁暗暗垂淚。據說他母親當時在邊上說:"哭吧,孩子,一個男子漢守不住自己的功業,應該流一點眼淚!"

  一個王朝,一段歷史,居然結束得這樣平和。因此,連阿汗拉布拉宮裡最細微的花紋直到今天還在完好無損地微笑。我覺得,正是在這裡,失敗了的伊斯蘭文明表現出了一種無與倫比的美好。

  那一天,是一四九二年一月二日。

  半年之後,哥倫布的遠航船隊出發。西班牙開始謀求自己新的形象。

  歷史上有一個說法,年輕的皇帝阿卜迪拉棄城出走時對勝利的基督徒提出一個條件,把他出走的那扇邊門立即用牆磚封上。我在宮牆四周細細尋找,想找到那扇被封住的門,但宮牆太長,我又缺少線索,連一點可疑的痕跡都沒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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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懸崖上的廢棄(上) 余秋雨

  連載:出走十五年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作者:余秋雨   一

  薩爾茨堡,瓢潑大雨。

  打傘走過一條小路,向這個城市的標誌性城堡走去。

  中歐山區的雨,怎麼會下得這樣大?雨簾中隱隱約約看到很多雕塑,但無法從傘中伸出頭來細看。它們莊嚴安詳的神態被雨一淋顯得有點滑稽。是人家不方便的時候,不看也罷。

  城堡在懸崖峭壁之上,要坐纜車上去。過去沒有纜車,上去一次千難萬難。在政教合一的時代,這座城堡是大主教的官邸,也就是政府首腦機關,如此俯視眾生卻又如此隔絕眾生,從這個形勢一看就是中世紀,與希臘、羅馬的城邦制度已相去甚遠。

  到了城堡門口,就需要用雙腳攀援古老的旋轉樓梯。古城堡兩邊圓桶形的部位,就是樓梯的所在。樓梯越轉越小,越轉越高,到大家都頭昏眼花的時分,終於有了一個小門,側身進入,居然金碧輝煌,明亮寬敞,大主教離群索居在一個天堂般的所在。

  後來,主教下山了,因為時代發生了非讓他們下山不可的變化。於是,古城堡快速地走入了歷史,升格為古蹟,讓人毫無畏懼地仰望,汗流浹背地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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