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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著鏡子做深呼吸,然後,像一個全副武裝的女戰士那樣,昂首挺胸地出門了。

  連和鬼魂同居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麼人是我不能應付的呢?

  辦妥停機手續再趕到餐廳,柏如桐已經到了,面前放著一瓶伏特加,已經消去大半,樣子比我幾天前在墓園見到的更憔悴了,幾乎油盡燈枯。

  我嘆一口氣,坐下來,給自己叫了一杯咖啡,然後靜等著柏如桐開口。他找我來,無非是要表白對香如的愛與懺悔,希望有雙耳朵聽他宣洩吧?其實愛與不愛、虧不虧欠都是他個人的事,不過人總是這樣,不但自己要找藉口原諒自己,還要得到別人的承認。

  “你比夏念兒要溫和。”沒想到他的開場白竟是這樣。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我不會打架,也不會罵髒話,但是,不等於我贊成你的所作所為。”

  “你是香如的朋友,你們都認為我配不上香如是嗎?”柏如桐幹掉手中的那杯酒,已經有了七分醉意,“誰會明白我?我也是受害者。我的女朋友失身,我只不過發了兩句牢騷,她就去跳樓,叫我背上一輩子的負擔,還被罵成是殺人兇手,難道我不無辜嗎?我就不值得同情嗎?”

  我很想學念兒那樣痛斥他,罵得他狗血淋頭,但是他已經是個醉漢——即使他醒著的時候,也未必可以溝通,這不是個能夠講得通道理的人。他心中所想的,第一位永遠是他自己。香如被流氓襲擊,他先想到的是自己吃虧丟面子;香如死了,他又先想到自己是不是冤枉,連念兒對他不友好都放在心上——在他心裡,香如占據的分量有多少呢?

  是的,我認為他配不上香如,他不配得到香如的愛,他甚至不配得到我的寬容和安慰。

  我決定一言不發。

  但是柏如桐另有要求:“我想看看香如的房間,看看有什麼可以替她收拾,留作紀念的。我過幾天就要回去了。她的家裡人參加完葬禮就回去了,我本來應該一起走的,可是我不能就這麼走,我得帶著她的東西走。”

  “她的東西都已經燒了。”我脫口而出。

  “至少讓我再看看她的房子。”柏如桐堅持。

  “不行。”我比他更加堅持,“房子已經租給別人了,今天你打電話來時,我正在和人辦交接,鑰匙都交出去了。”

  自從香如死而還魂後,我的說謊功夫已經日漸進步,簡直出口成章。

  柏如桐有點兒懷疑:“房子租出去了?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發生了這樣的事,誰還敢再住在那裡?我們都想早點兒把這件事忘掉,當然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忍不住諷刺,“我相信香如也寧願你忘記她,而她,也不願意再記得你。”

  這一句我說的是真話。香如已經忘了柏如桐,讓她留連不肯離去的,並不是愛情,而是理想——《流芳百世》剛寫了一半還不到,這才是她未了的心愿,才是她回來的真正理由。

  我真該感謝那些古老而美麗的魂魄,也許真正生生不息的靈魂是她們,是她們將香如送還給我們,要她替她們樹碑立傳,將她們的故事流傳千古。我們怎能不盡心竭力地幫助她們,也幫助香如還願呢?

  然而我又很矛盾,既怕她專心寫作未免太過傷神,又怕她完成了功課就會離開我們。一個人一生中,尚不可以再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又怎麼可以兩次失去同一位至愛親朋?

  我催促柏如桐道:“還有什麼事嗎?我約了人,要先走。你呢?什麼時候離開這兒?”

  柏如桐將頭抵在酒瓶上,苦惱地說:“我不是不想走,可是我有一種感覺,香如好像沒有死。我總覺得,她還在,有時我回頭,會聽到她在說話,可是我要找,又找不到她。她好像就在我的身邊,就在這城市裡,躲在哪兒不肯見我。紅顏,你幫幫我,幫我找她,跟她說,我好想她……”

  我有些憐憫,他與香如相愛經年,總算也還有些靈犀,可以感知她的存在。然而香如現在,最不願意見到的人,大概也就是他了吧?

  柏如桐仍在絮絮叨叨:“香如以前很體諒我的,從來不會和我真正慪氣。那天在電話里,我也沒說什麼嘛,就是發了兩句牢騷,她怎麼就那麼想不開呢?她就不想想,她這麼一死百了,我怎麼辦?現在她家裡人不原諒我,你們不原諒我,連我家裡人也怪我,我有什麼錯?難道女朋友被人輪姦了,事情又上了報,我不該生氣嗎?我不過說了兩句心裡話,怎麼就成逼死她的兇手了?我也沒說什麼呀。本來嘛,要是她不那麼古板,不那麼好強,早點兒跟我在一起,哪會有那麼多事……”

  我忍了又忍,總算沒有將手中的咖啡潑到他臉上去,只是哽著聲音說了一句:“這些話,你留著等香如轉世的時候再跟她說吧。我約了人,要先走。”

  “你約誰了?不能陪我多坐一會兒嗎?這裡我就認識你們幾個人。你是香如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是朋友,就陪我喝幾杯。”柏如桐抬起露出紅絲的雙眼,他真的醉了,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個脆弱的沒種的男人,永遠只知道愛惜他自己,永遠在向別人索求幫助,只有香如才會那麼傻,忍受他許多年,我有什麼理由遷就他?

  我站起身,把一張鈔票壓在咖啡杯下:“對不起,我真的約了人。”

  “你騙我。”沒想到柏如桐隨之站起,猛地按住我的手,兩隻眼睛裡血絲乍現,逼近我的臉,一個標準醉漢豁出去的樣子,“你別騙我。你約誰了?”

  我有點兒怕,既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又怕太過堅持會惹惱了他。這已經是個不可理喻的醉人,誰知道下一步他會做出些什麼失禮的事呢?

  “她約了我。”有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們可以走了嗎?”

  我猛地回頭,那一座鐵塔樣站在我身後,及時為我解圍的人,是玉米!哦玉米,你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麼?他從容地微笑,向柏如桐伸出手去道:“幸會。我叫郁敏,是紅顏的朋友,改天請你喝茶。”

  柏如桐稀里糊塗地握了他的手,瞠目結舌地被玉米按回他自己的座位,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離開——自始至終,他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玉米也壓根兒不想給他說話的機會。

  另一家西餐廳,另一張桌子旁,另一瓶酒。

  我與玉米對面而坐,眼淚終於無遮無掩地滴落下來,在杯里濺起漣漪,把時間與空間忽然就混淆了——上次在“桃葉吧”分手時,我也是這樣地流著淚,這中間的日子就仿佛沒有過。在他面前,我永遠是那個無助而無奈的小女孩。

  “幾天不見,你瘦了很多。”玉米溫和地問,“剛才那位,是你的朋友?是他讓你不痛快?”

  “是香如的朋友。”我抬起頭,“你還記得我那位室友蘇香如嗎?他是她的男朋友。”

  玉米恍然,臉上閃過一絲同情,問:“是做記者的那位?我看到報紙,知道她遇到了一些不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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