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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她死了。”我哭出聲來,“她出事後,男朋友不肯原諒她,她跳了樓。就在我們合租的那個樓上,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跳下去,穿著我送她的睡袍,是我看著她跳下去的……”

  我將臉埋在雙手裡,泣不成聲。

  玉米從對面繞過來,無言地抱住我的肩,將我攬進他的懷中。多麼溫暖的懷抱哦,仿佛久違的故鄉。我抱住他的腰,緊緊地、緊緊地抱著他,不舍撒手。這段日子裡,我壓抑得太久了,每天看到香如,我都想哭。我不能忘記,這是一個鬼魂,隨時都會消失的鬼魂,而我在和一個鬼魂同居。

  陰陽殊途,我不是不知道如今我們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違反自然的,而且一個活人與死人同在,到底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這一點,連夏念兒都不清楚。自從那夜還魂,三香居里的霧氣就沒有散過,不管外面是怎樣的艷陽天,屋子裡,永遠是煙雲瀰漫、淒冷凝郁,令人不寒而慄。我每一夜都生活在噩夢和恐懼里,香如徹夜地打字,那打字聲穿牆越壁,隔著客廳可以從她的屋子一直清晰地傳到我的屋子裡,讓我輾轉難眠。

  而且不知道是真實還是幻覺,我總是聽到無可言狀的歌聲,如泣如訴、若斷若續,那是香如在哼歌,還是她筆下那些早已作古的芳魂?在我們的屋子裡,到底有著多少鬼魂遊蕩其間?

  我不是念兒,不通鬼神之道,不能身處鬼屋而安之若素。我控制不了那些沒完沒了的幻覺和聯想,惶惶不可終日,可是又不忍心驚散香如的魂魄,反而要千方百計地挽留她、掩護她。我只能忍,只能把自己逼到窒息——柏如桐還可以借酒裝瘋地向我傾訴,而我的苦,無處訴說。

  但是現在,我終於擁有玉米的懷抱。縱使無人理解,只要我知道他在,他還關心著我,也就夠了。我多麼貪戀這懷抱,如果這一刻地球隕滅,我就這樣死了,也是含笑的。如果就這樣死了,我們一起化灰化煙,我們的魂魄同歸地府,再不分開,那麼,我情願一死。

  “紅顏,原諒我。”玉米忽然這樣說。

  我一驚,忽覺背上冷汗沁出,他又要對我曉以大義了嗎?又要說那些相見恨晚的廢話了嗎?他要提醒我的行為失禮嗎?我和柏如桐是一路人——在不合宜的人面前做不合宜的表白?

  然而玉米只將我摟得更緊,認真地說:“紅顏,原諒我在你最需要安慰的時候不在你身邊。原諒我來晚了。相信我,這些日子裡,我也不好過。從看到報紙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要不要打電話給你,可是我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樣嚴重,如果我知道,我早就飛到你身邊了。原諒我,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我的淚又流下來,這一次,是釋然的淚水。老天爺啊,你終於憐惜我一回了,連你也不忍心逼我到絕境,不忍心看我崩潰,所以才要派玉米來幫我拉我一把,是嗎?

  我撲進他的懷中,這幾天來的所有傷心、恐懼、委屈都爆發出來:“玉米,我真的很需要你,很想你。在這個城市裡,我只有這麼幾個朋友,可是香如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死了,她死得那麼慘,那麼可憐……”

  我訴說著、哭泣著,好想告訴他香如雖死猶生,告訴他我真正的恐懼所在,但是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是個陌生的號碼。

  “紅顏嗎?我是封宇庭。”

  封宇庭?那個警察?他找我做什麼?

  “請你來局裡一趟好嗎?夏念兒在這裡。”他說,“她剛才去報社鬧事,把一個記者打傷了。”

  十、誰是戲子誰是客

  戲子是這世上最神奇的一種人——每當他們穿上戲服,就不再是自己,而擁有了新的靈魂、新的身份,以及,新的愛情和命運。

  秦淮名妓李香君最愛的兩齣戲分別是《牡丹亭》與《琵琶記》。每每唱起,穿雲裂帛,形神備肖。戴上杜麗娘的頭面就成了杜麗娘,換上趙五娘的裝束又變了趙五娘,雖然鳳冠霞帔、恩愛情濃,也只是舞台上的雲雨風光,然而輕顰淺笑、手揮目送,人間的千般情意萬種風流就都在她的衣袖間了。

  她一直以為戲裡的生活才是最浪漫最曲折的,戲裡的人物才是最傳奇最美麗的,直到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出現,李香君,終於也有了自己的故事。

  他贈她題了詩的扇子,告訴她人間的愛情應該是怎樣的版本;他和她一起大罵奸宦魏黨,視彼此為生平第一知己;他為她描繪自己的抱負與前景,許諾她未來的榮華富貴白首相偕……

  然而,當榮華富貴真的擺在他面前時,他忘了自己的志氣和原則,更忘了香君的情義與盟誓——為求官職,他不顧香君的阻攔而向魏黨乞憐;科舉落第後,更乾脆地離開金陵另覓捷徑去了。

  留下李香君,還在痴痴地等著情郎歸來,拒不接客。奸官田仰派人把她抓去,她以扇遮面,寧可被打破頭也不肯展顏相見。那把扇子,被當朝才子王文聰拾得,他感於香君氣節,就著扇面的斑斑血跡畫了一枝灼灼的桃花——那真是人世間最香艷而疼痛的一把扇子。

  也許歷史上所有的傳奇之所以稱之為傳奇,都是香艷而疼痛的。

  那香艷和疼痛成就了流傳千古的名劇《桃花扇》。

  胡琴拉過來拉過去,調子不必改,只是詞換了幾句,已經又是另一番人事,隔一重天地了。

  能歌擅舞的李香君,自己也成了戲裡的人物了。

  ——《流芳百世》之李香君畫像

  我低估了香如還魂這件事給念兒帶來的重壓,或者說,我高估了夏念兒的定力。

  她只是表面上堅強,說得頭頭是道,其實心裡同樣悽惶,悽惶到不得不找一個替死鬼來讓她發作——那個曝光香如的記者首當其衝。夏念兒在今天下午衝進了報社編輯部,不由分說拿起一把椅子端端正正砸在對方的頭上將他打昏,然後大鬧報社,掄著把椅子橫衝直撞,英勇不可抵擋。報社裡不乏男人,但是誰敢蹚這渾水,都是有多遠躲多遠,又或者是內心之中也在替香如不值,巴不得念兒鬧這一場——總之讓她發作了個十足十,直到警察接到報案及時趕到,才終於將她穩住。

  玉米咋舌:“你這位室友,也當真精彩,有血性!”他自願做擔保,並當即趕去醫院與那位記者談判。

  我大約可以猜到他的做法,無非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罷了。但是有他和封宇庭裡應外合,我們總算也是打通黑白兩道,可以保得念兒無事。

  那家報社的總編大概也是問心有愧,不想把事情鬧大,只說這是記者和念兒的個人恩怨,與社裡無關,願意撤銷此案,不做追究。

  我問他:“我的朋友蘇香如因為貴報不負責任的報導而跳樓自盡,你不會因此做噩夢嗎?”

  他猶豫了一下,不以為然地回答:“如果我們不撤訴,可以告你另一位朋友傷害他人身體,她會有很大麻煩的。”

  “那我還要感謝您了?”我忍不住諷刺,“是什麼使你們願意高抬貴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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