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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能出去。”我大急,但是立刻按捺自己,換上平和的口吻,哄孩子一樣地勸她,“你出了車禍,腦部受到震盪,免不了會覺得恍惚,醫生說失憶只是暫時的症狀,不久就會好起來的。”

  “車禍”是念兒的主意,她用這個藉口來解釋了為什麼香如總是覺得疼痛,又為什麼要請長假在家休息。我們用這個理由將她“軟禁”起來,防止任何人見到她,驚醒她的夢,打破她的魘,叫她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這是多麼可怕的詛咒。它仿佛一柄猙獰的利劍懸在我們的頭頂,隨時都會呼嘯而下,將香如一分為二,再度殺傷。

  不。不能讓香如知道真相。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到她。不能允許我們再一次分開。

  為了香如,我們將不擇手段,不遺餘力,只想可以留住她在人間多一天,更多一天。只要她和我們在一起,不管她是人,還是鬼魂。

  “香如,”我安慰她,“醫生說你精神不好,不能再受刺激,大街上車水馬龍的對你的病情恢復很不利。你要實在想出去,等晚一點兒,我們去山頂看星星。”

  “也好。”香如坐下來,手臂抱著自己的肩,表情痛苦。

  我有些不安,走過來握住她的手。那隻手,冰冷粘濕,柔若無骨。“香如,你哪裡不舒服?”

  “我好痛,渾身都痛,怎麼好像千瘡百孔一般。”香如低頭看著自己,神情迷茫,喃喃自語,“我身上好像有一百個洞,每個洞都在流血。紅顏,我,生不如死。”

  她疼得彎下身子,聲音哽咽,但是沒有淚——念兒同我說過,鬼是沒有眼淚的。她們的淚都被有職司的鬼收集了起來,匯成黃泉……

  我上前一步扶住她。她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可是我仍然承擔不起她的疼痛。

  她怎麼能不疼呢?

  那一天,她穿著我送的手繪絲袍翻過玫瑰欄杆,宛如落花一樣從十八層樓上飛墜而下。玫瑰花瓣散落周圍,和她的長髮糾纏在一起,血肉模糊。她的眼睛大睜著,整個身體仿佛一具摔破的洋娃娃般不成人形,殯儀館的工人用了很大的工夫才將她的身體縫合裝裹……

  我替香如覺得疼。

  生不如死。香如說她生不如死,我沒有告訴她,其實,她已經死了,只是魂魄不散。為了愛情的背叛,為了人性的涼薄,她不願意再活著面對,她已經選擇了死亡,並且選擇了最決絕殘酷的一種。一個人,連自己的生命都不再顧惜,連完整的身體都不願留下,靈魂卻偏偏留戀不肯去,還要辛辛苦苦地穿越生死、顛倒陰陽,為著一段未了的心愿重新回到人世、滯留陽間。

  她,的確是“生”不如“死”的。

  惟一可慶幸的,是她忘了那次採訪,忘了強xx的悲劇,忘了自己受侮辱受折磨的往事,也忘了,柏如桐——他傷害她至深,深到她寧死都不願面對,深到她還魂再不願記起。

  香如的靈魂,就和她生前一樣,永遠矛盾。

  夜裡,依稀聽到奇異的聲音,仿佛天邊有歌聲踏浪而來,又似隔壁有人在歌舞吟誦,迴旋往復,卻偏偏聽不清,喧囂而幽微,如真如幻。

  我毛骨悚然,卻不由自主,披上睡袍走出去。穿過客廳時,風鈴無風自動,發出驚慌的脆響,我只覺渾身冰冷,卻不能停止腳步,就這樣一路地走過去,輕輕推開香如虛掩的房門,看到她背對著我在打字。

  房間裡沒有開燈,青白的霧瀰漫了整個屋子,只有電腦屏幕的藍光映出香如的輪廓,她的身體在螢光下近乎透明,又仿佛她本身就是個發光體——我忽然想到那藍光像什麼了——磷光。

  而那奇怪的聲音,就來自那光的邊緣。那飛舞不定的光線猶如恨海,涌動著無數不安的舊魂,是她們在呻吟、在低語、在傾訴、在清歌。

  宛如電光石火般,一個念頭划過腦際,我驀然明白了香如回來的理由:倩女離魂。是的,她真的做到了,不僅是現在,就在幾天前,她已經回來過,寫她沒有寫完的《倩女離魂》。她曾經承諾過,要寫足一百個古代美女的故事,和我們共同完成一本《流芳百世》的。

  流芳百世。這些就是流芳百世的真面目了,是她們的力量集中起來才使得香如還陽,現在她們與我們同在——將陰陽兩個世界混為一體,塵不肯歸於塵,土不肯歸於土,黃泉的水流到了地面,活著的人卻寄身在陰影中。

  我屏息靜氣,只覺從髮根到指尖都已經結了冰,既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驚擾那些鬼魂,又無力挪動腳步讓自己離開。那些飛舞的靈魂仿佛穿透了我的身體,她們肆無忌憚地狂歡,把這裡當做她們安息的樂園,無處不在。而我們的身體,則是供養她們的容器。

  我想起傳說中的白娘子與許仙——如果法海見到現在的我,大概也是可以看到一團烏氣在頭頂的吧?

  香如背對著我在打字,長髮披肩,濃密得像地獄。

  我好怕她會忽然回頭。

  我怕她回過頭來,還是一頭長髮。

  不能扼制自己的胡思亂想,恐懼令我既窒息又瘋狂。我想大叫,甚至寧可立即昏倒,以不必再苦苦捱過這漫漫長夜。然而時間在這裡是凝滯的,幾千年前的女鬼和剛剛去世的新鬼同在,鬼與人也同在,而我,在面對著好朋友“活生生”的鬼魂傷悼她肉體的早逝。我為什麼還不瘋掉呢?

  這屋子太潮濕了,濕得仿佛在落雨。而我在雨中,站成了一隻毒蘑菇。

  四周為什麼這麼濕冷黏膩,為什麼會有流水的聲音?我真的是在自己的屋子裡嗎?還是在井底?

  古代的井,後宮的井——幽深陰冷,乾涸不見底。

  這井裡,可曾死過無辜的宮女?橫死的女兒,往往是最美麗嬌艷的,死後陰靈不散,化為艷鬼,演出一段倩女幽魂的冥界傳奇。

  井裡有風,風裡有嗚咽,它在傾訴什麼?縱有冤情,說了一千三百多年,也該說完了吧。恩怨兩消,塵土同歸,這井裡的故事,早就化煙化灰了,為什麼還要糾纏不休?她們來找我做什麼?就算落水人要找替死鬼,也都已經是千百年前的事了。她們早就該投胎轉世了,與我何干?

  當井裡還有水時,一定很冷、很黑,有青苔爬滿了井壁,濕滑黏膩,女人被投入井裡時,還沒有死,但很快就要死了。她拼命地掙扎,想從井裡出來,尖尖的手指努力地扒著沿壁,抓下一塊又一塊的青苔,最後力盡了,便死在水裡。那口井,便從此封了、枯了,飲不得水、近不得人。井口漂浮的落花,也漸漸枯萎、腐爛,發出和血腥相類的氣味……

  後宮,永遠是一個朝廷最大最黑暗的秘密,充滿著極盛的奢華和極痛的殘酷,充滿了爭寵的詭計與奪位的陰謀,其香艷與暴烈都到了極致,並結合起來,構成一個極盛的時代。

  後宮裡都有冷宮。那是一口地面上的井,一樣的深冷、一樣的孤寂、一樣爬滿了窒息的青苔。一樣迴蕩著嗚咽的陰風。唐的冷宮,梅妃寫下“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的詩句,婉拒了唐玄宗多情留念的一斛珍珠;宋的冷宮,孟皇后因劉貴妃讒言而被哲宗廢后,出居瑤華宮,兩次倖免於火難,終究福大命大,二廢三立,笑到了最後;清代的冷宮,不只住過皇后和嬪妃,更奇的,是將瀛台做絕地,竟軟禁了短命天子光緒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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