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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兒在我身邊蹲下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也是一樣地緊張,卻比我篤定。

  “紅顏,聽著,我下面說的話,你可能覺得匪夷所思,就連我自己,也是一直聽說過,卻從來沒有想到會真正遇見——香如還魂了。她生前聰明過人,死後也靈氣不散,又加上有未了的心愿,又有我們替她招魂,就真的回來了。這種情況,在術語中叫做‘魘’。”

  “魘?”我莫名其妙,如聽夢囈——鬼話也的確比夢囈好不到哪裡去。

  霧氣從窗外沒完沒了地湧進來,陰冷的濕黏的霧氣,仿佛地獄的使者在搖動他們的旌旗。今早離開的時候,窗戶明明是關著的,誰把它們打開了?是香如嗎?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冷霧?是香如的歸來把地獄之門向我們敞開了嗎?這些不安地涌動著的,到底是霧氣還是冤魂?

  我抱著雙肩,顫抖得幾乎無法發出聲音,只會呆呆地重複著一個字:“魘?”

  “是的,魘。”念兒回答我,也許是錯覺,她的聲音在霧氣中聽起來是這樣陰森冷郁,宛如閻王斷案。

  “死去的人如果有很強的精神力可以將原形凝聚,就會還陽。但是她還陽的時候,是不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實的,她會忘記一些事情,與她的死有關的事情,不再像正常人那樣思維合理,會有些恍惚,而恍惚的程度視各人的精神力強弱不同而不同。現在,我們還不知道香如對自己生前的事情到底記得多少,也不知道促使她回來的真正力量是什麼,只得一點一點地試她,小心相處,切不可以莽撞說話,刺激了她。”

  “相……相處?”我驚得結巴起來。與一隻鬼相處?還要跟她說話,試探她的記憶?萬一她不記得生前的事,卻只知道說鬼話怎麼辦?“我們,一定要和她相處嗎?”

  “當然。”念兒嚴肅地回答,同時加重她手上的力量給我打氣,“紅顏,你聽我說,你要振作起來。香如是我們的朋友,她雖然死了,靈魂也是善意的,沒什麼好怕。她不會傷害我們的。相反,我們要幫助她——也只有我們可以幫助她了。”

  “我們,要怎麼幫助她?”

  “還魂的人,不知道自己死了,他們的靈魂生活在人世間,好比夢遊一樣,不能被人驚醒,所以叫做‘魘’。你也知道,不管夢遊的人做什麼,不可以驚動他,任由他去,不能叫醒他,也不能阻止他,不然那人就會有危險。魘也是一樣,不可以被人提醒她死去的事實,不能讓她知道真相。”

  “如果她知道真相,會怎麼樣呢?”

  “那就會真正地死去。”念兒嘆息,一字一句,“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這陰冷的詞攫住了我,令我不能回應。

  魘、還陽、精神力、魂飛魄散……這些平時我想也想不到的概念,此刻如此離奇地出現在我面前,我真有些六神無主,有種魂飛魄散的無力感。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我求助地看著念兒,如祈神明。

  念兒此刻就像一個執事的女巫,眼神閃亮,發布號令:“就像沒事人一樣,走出去,跟香如打招呼,聊天、一起吃飯、喝茶、看電視,和平時一樣。千萬不要拆穿她。”

  “和,和一隻鬼吃飯?”我幾乎要暈過去,鬼不是只享用一點兒人間煙火聞聞味兒就可以了嗎?她會不會要我們把她所需要的一切都燒給她吃穿?又或者她把別的鬼也招上來一起開會,也都要我們幫它們完成心愿怎麼辦?我們會不會被附身?會不會被吸了陽氣?

  “念兒,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呻吟著,頭痛欲裂。

  “做不到也得做,難道你不希望我們三個重新在一起嗎?”

  “可這是兩回事。如果可以救活香如,為她做什麼我都願意,可是她已經死了,死人是不能跟活人在一起的。她不是人,她是,她是……”

  “那麼,你就走出去大聲告訴香如:你已經死了,不要再來找我們。她就會立刻消失,永遠不再出現。”念兒威脅我,“你要不要這麼做啊?你怕鬼就出去跟她說,我保證香如不會傷害你,我保證她魂飛魄散,就此消失!你要不要驅鬼,要不要?你說啊,你去啊,去啊!”

  “我……”

  念兒不理我,猛地拉開門,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說:“香如,香如,紅顏有話跟你說。”

  “是嗎?”香如飄飄然地走過來,幽幽地看著我,“紅顏,你要跟我說什麼?”

  “我,我……”我咽了一口唾沫,哆哆嗦嗦地說,“我有點兒感冒,想問你要點兒感冒藥。”

  “你感冒了?是不是淋了雨?難怪直發抖。”香如毫無心機地點點頭,又一路飄去她自己的房間,開門,走進去,再出來,手上托著兩粒藥和一杯水。

  鬼倒的水,我敢喝嗎?敢保那水不是孟婆湯,喝了會忘記一切?又或者,是黃泉里的水也說不定,又苦又澀,是屍骨所化。我衝進洗手間,忍不住又嘔吐起來。

  隔著門,聽到香如在嘆息:“紅顏的身體真讓人擔心,總是生病……”

  香如就這樣回來了,以一個人的姿態,一隻鬼的意念。

  我安慰自己,既然這世界上有徒具形體沒有生命的植物人,自然也就可以有純粹依靠“精神力”而存在的鬼魂。這只是一種自然形態,是客觀存在,沒什麼可怕的。

  不論現在的蘇香如是人還是鬼,她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必須保護她、幫助她,與她同在。

  她仍然睿智,熱愛寫作,但是不大懂得歡笑,總像是時間很緊似地趕稿。不思飲食,也不知睏倦,大白天也要拉上窗簾,本能地畏光,卻說不出所以然。煙抽得很兇,仿佛靠抽菸就可以飽了——有時我想,或許最合宜於她的,應該是幾炷上好的檀香?

  我一直驚異於她回來的真正理由,但是她不提,我便不敢問起,怕驚擾了她。

  有一天我回家時看到她在對著鏡子化妝,唇膏、香粉、腮紅……一層層地塗上去,努力地化,努力地化,仿佛畫皮。

  “香如,今天精神不錯?”我招呼她。

  精神。如果說鬼是一種精神力的話,那麼香如的精神是比任何人都要好的。因為除了精神,她並無其他。

  “紅顏,我怎麼化了半天妝,臉色還是這麼蒼白?”香如對著鏡子苦惱,“我想讓自己看起來氣色好一點兒。”

  我嘆息,走過去拿起粉刷:“我來幫你化。”

  輕輕地一蘸、一掃、一抹,再輕輕均勻,她的臉上驀地有了幾分春色。香如有些歡喜:“還是你手巧,我現在怎麼連化妝都忘了。”

  不,不是她忘了化妝,而是人間的脂粉不合她用。只有借了我的手,才可以讓那些胭脂水粉活色生香。

  “紅顏,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有用,不會化妝,不會做家務,而且好像記不起很多事情了。我這裡老是恍恍惚惚的,不能集中精神。”香如指著自己的頭,十分苦惱,“你們不讓我上班,又不許我出門,連報紙都不讓我看,我很悶,好想出去走一走,也許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會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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