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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宇庭猛地抬頭,他的眼神如此深沉,深沉得可怕,仿佛一口深不見底的井那樣幽邃,他忍無可忍地大叫:“不是我!”那聲音的痛楚,正和剛才念兒面對柏如桐時撕心裂肺的嚎叫如出一轍。

  我忽然就原諒了他。作為一個事不關己的警察,他表現出來的沉痛是真實的。他的任務只是辦案,他已經緝捕那兩個敗類歸案,大可以慶功去。然而此刻他卻出現在香如的墳前,分明是對這件事感同身受,他的傷心,絕不是裝出來的,也沒有必要偽裝。

  “那麼,是誰泄露消息給報社的?”

  “對不起,我不能說。”封宇庭痛苦地低下了頭,也垂下了那隻固執的手。

  職業道德。然而世上的事,往往是盡了職責,便違了道德。

  就在封宇庭收回手的那一刻,我果斷地握住了它,說:“不管怎麼說,謝謝你替香如抓住兇手。”

  但是念兒不肯原諒他,她雙目炯炯,咄咄逼人:“你們會怎麼判?會判那兩個強xx犯死刑嗎?會讓他們給香如抵命嗎?”

  封宇庭渾身一震,重新抬起頭來,語塞地看著念兒,欲言又止。半晌,他低下頭,轉身離去。

  念兒看著他的背影,兩行清淚從她姣好的臉上流淌下來,眼中掠過糾纏的苦惱。

  我知道,她已經愛上了這個小警察,而封宇庭,也分明把她看得很重。然而香如的死,成為一道永遠的傷痕,橫亘在他們中間,令他們無法逾越。

  ——如果不是香如遇難,他們便不會相遇相識;如果不是香如之死,也許他們會是很好的一對。造化弄人,平凡的眾生在命運大神的翻雲覆雨前,又能做些什麼呢?

  回家的路上,忽然下起雨來。街道積了水,公交車和計程車擠在一起,喇叭震天響,可是誰也挪不動分毫。

  我和念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下了車,也無心避雨,就那樣無遮無掩地手挽手走著,任雨水把我們澆得濕透。沉默地穿過半個城市,一路走回家去。

  回到住處時,天已經黑下來,站在樓下抬頭望著屬於我們的那一扇窗,我有種眩暈的感覺,仿佛仍然可以看到香如穿著絲質睡袍坐在窗台上的模樣——她赤著雙足,輕輕地踢打著懸吊在彩鐵欄杆外的玫瑰花叢,玫瑰花刺傷了她的腳,她不理睬,輕輕地哼著歌,仰頭看到滿天星辰,辨認著哪一顆星印證她的宿命,然後,她張開手臂,從陽台上一躍而下……

  “啊——”我忍不住呻吟,捂上眼睛不忍再看。

  念兒了解地攬住我的肩,又不禁重複起她第一千零一次的懺悔來:“我那天為什麼不早點兒回來呢?如果我在,也許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我甚至連香如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怎麼能怪你呢?你也沒想到報社記者會那麼無恥,竟然把香如的事曝光;更沒想到柏如桐會那麼混蛋,竟然逼死香如……”我原本想安慰念兒的,卻忍不住又抽泣起來。

  我們就這樣彼此安慰著傾訴著摟抱著走進電梯,一直來到我們的“三香居”門前。三香居,三香居,從今以後,便只剩下兩香了麼?

  念兒取出鑰匙開門,然而就在這時,那門,那門,竟然從裡面自行打開了!小偷?我忍不住後退一步,驚喝:“誰?誰在裡面?”

  一個女孩子從門裡迎出來,熟稔地招呼:“你們回來啦?怎麼濕成這樣子?”

  我看著她,目瞪口呆,呼吸緊張。香如,這是香如嗎?她分明站在那裡,白衣勝雪,長髮披肩,無風自動,栩栩如生——可是,她明明死了的呀,我們剛剛參加了她的葬禮,還為她流了那麼多眼淚。

  如果剛才我們葬的是蘇香如,那麼眼前這個又是誰?

  八、魘

  “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玉顏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

  如果一個女人失了情愛,就會被形容為秋扇之捐,仿佛被拋棄是扇子的錯,是扇子不識時務、不知進退——秋天已經到了,扇子已是無用之物,不被棄又能如何呢?

  可恨扇子不會說話,不能質問那個千里挑一地選擇了它又理直氣壯地遺棄了它的人:既然早已註定分離的命運,當初又何必結下牽手之緣?

  替扇子鳴冤的人是班婕妤。她是漢代成帝的妃子,出自名門,因才貌雙全,一度深為成帝所寵,甚至有廢后另立之議,但被她嚴辭拒絕,反而勸了夫君許多大道理。及至後來那個能做掌上舞的絕代佳人趙飛燕入宮,又嫵媚又風流,更難得的是善解人意,連把同胞妹妹獻給夫君的事兒都做得出來,古板而執著禮教的班婕妤又哪裡是對手呢?

  許皇后仍然是被廢了,班婕妤也冷落偏宮,而盡情縱慾的飛燕、合德姐妹卻入主中宮,獨霸龍床。班婕妤失意之餘,自願入長信宮侍奉太后,並自比秋扇,做了一首《怨歌行》傳世: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飈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從那以後,團扇就成了失寵棄婦的代名詞了。然而人們搖扇輕歌之際,往往替班婕妤覺得不值:早知許皇后的位子反正坐不牢,當初何不自己先占了去?

  但婕妤是真愛成帝的,即使他那樣地冷落過她,辜負過她,她仍然願意無限地原諒——在他死後,她自願殉葬,與他同穴而眠。只不知,到了地下,她還會繼續勸他做個好皇帝嗎?

  ——《流芳百世》之班婕妤畫像

  屋子裡沒有開燈,有霧氣從窗外湧進來,瀰漫蒼茫,惟一的一點亮光來自香如的手提電腦。它打開著,屏幕幽藍,映著香如的臉,青白不定。

  不,這不是香如,香如已經死了,站在我面前的,只能是——頭七,還魂夜,念兒的舞蹈——難道,難道這個是鬼?我真的見鬼?

  “啊……”我尖叫起來,然而念兒猛地撲上來捂住我的嘴,同時迅速俯身,在我耳邊喝令:“閉嘴!”

  香如詫異地看著我們問道:“紅顏,念兒,你們在幹嘛?”

  “我們打賭呢,等下告訴你答案。”念兒故作從容地笑著,強拉起我走進她的房中,轉身關上房門,並順手開了燈。

  她的手一松,我便癱軟在地上,有細密的冷汗從背上直流下來。我知道,我見了鬼!

  我真的見鬼了!有一個鬼,香如的鬼魂,她回來了!

  現在她就和我們共處在同一屋檐下——我們的三香居,已經成了鬼屋!

  “念兒,怎麼辦?那個……那個是……”我喃喃著,六神無主,明知見鬼,卻連一個“鬼”字都不敢說出口。

  就在前夜,我還擁抱著香如的衣裳呼喚她的靈魂歸來,然而現在我知道,當確定一隻鬼魂真的可以脫離肉身而存在時,我其實是沒有能力承當的。

  我的友情,原來和柏如桐的愛情一樣,不過是葉公好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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