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正打量著,林菊英從裡屋出來了,倒是收拾得乾淨清爽,頭髮抿得一絲不苟,精神也還好,並不像七八十歲的老人,提起“群英薈”往事,立刻激動起來,是那種典型的戲劇性格,舉止言談都較常人誇張:“現今知道‘群英薈’,知道我林菊英的人已經不多了。要說當年,‘群英薈’跑碼頭,花牌掛出去,早三天就要訂票……”

  “現在知道您的人也很多。”張之也拿出看家本領,滿面春風地恭維,“您是著名的京劇藝術家嘛,要不我們怎麼能憑一張報紙找到您?”

  “藝術家。哼哼……”林奶奶笑了,“就拿唱歌的說吧,現在的演員,剛出道的叫歌手,成了名的叫歌星,唱了好幾年還沒名沒利的,老得退了休的,就叫藝術家了。要是我能選,寧可當歌星去。”

  小宛笑起來,這奶奶恁地

  幽默。雖然抱怨牢騷,卻並沒有酸意,反而帶著種看破世事的超然調侃。

  “現今的歌星走穴,一場秀幾十萬;可是京劇演員呢,好一點的演出費也只有一場一百,怎麼比?普通的龍套演員,月工資才六七百塊,生活費都不夠,可是受的罪呢,比歌星影星不知苦多少倍。電視裡天天採訪電影明星,說他們演得多麼苦多麼累,比起戲人來,算什麼?”老奶奶越說越興奮,又數起古來,“就拿我們武行來說,戲就是命呀。再苦再病,一紮上靠,那就得來活兒。活兒好,說什麼都硬氣;活不行,鋸了嘴人還嫌你喘氣兒聲響了。戲劇大舞台,舞台小人生。戲德就是人德,馬虎不得呀。”

  張之也安慰著:“但是京劇的確是一門藝術,是中國文化的一項重要遺產,對於那些著名的老藝術家們,老百姓至今也是家喻戶曉的,像梅蘭芳,周信芳,程硯秋,馬連良……”

  循循善誘著,一點點引林老奶奶回到過去的時光,漸漸引動談性,將舊時風月一一重演。“最記得是那一天,8月15號,我唱穆桂英,全身大靠,剛上台,突然觀眾亂起來,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還撐著往下唱,老闆上台把我拉下來,告訴我,日本人投降了。哎呀我們那個高興呀,抱在一起又唱又叫,這時候觀眾連聲喊著,‘穆桂英出來!穆桂英出來!穆桂英出來!’我又重新上場,給大家唱起來。我唱一句,台下就叫一聲好,他們不是在看戲,是在發泄,太開心了,不知道怎麼慶祝才好,拼命把頭上戴的手上拿的都扔到台上來,又是花又是糖又是金銀首飾的,我從來都沒有得到過那麼多紅賞,那場戲,唱得真是高興,一輩子最開心最風光的一次演出……”

  話題漸說漸深,老人沉浸在回憶中,苦辣酸甜,都湧上心頭:“人生如戲,戲弄人間哪。這戲與歷史從來都分不開。想當年馬連良一出《海瑞罷官》,不起眼兒的一齣戲,也還算不得馬連良的扛鼎之作,可是竟然引發出一場‘史無前例’來。牽三扯四地,由此冤死了多少伶人戲子……啊,那個時候,已經叫人民演員了,現在,又拔一層高兒,叫藝術家。有什麼用?來場運動,還不是頭一批當炮灰……”

  老人家說著說著激動起來,雙手抖顫著,猶如竇娥喊冤:“慘哪,那可真叫個慘哪!我這輩子都不會忘,那是1966年的8月23日,在北京太廟,幾百名

  文化人集體挨斗,荀慧生,老舍,若梅英,全部都被押在太廟前跪著挨批……”

  “若梅英?”小宛和張之也驀地緊張起來:“若梅英也在裡面?”

  “在,哪能不在呢?幾百個文化界名人哪!齊齊跪在太廟前,看著戲衣成堆地被點著,燒成灰燼,那是戲人們一生的心血呀。若師姐的頭被人家摁著,看大燒衣,燒到她自個兒的箱子時,她哭得那個慘哪,那麼傲性的人,當時就軟了,使勁兒地磕著頭,叫著‘別燒我的戲裝,要燒燒我,別燒我的箱子!’”

  隔了近三十多年,老人家憶及當年慘況,猶自驚心,她扎撒著手,仰起頭,悽厲地模仿著若梅英當年的慘呼,寒冽至極。

  小宛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老人眼裡仿佛有一團火在燒,怪異地亮著,情緒完全沉浸在回憶中:“若師姐當時的樣子,就像發了瘋,不顧紅衛兵小將的鞭打,一次次往火里沖,要搶救那些戲衣,她越沖,那些小將就打得越凶……那次大燒衣,逼死的,可不只是若師姐,還有不知多少文化名人因為不堪羞辱而自盡,大作家老舍,也是在那次大燒衣後的第二天就投了太平湖……”

  “若梅英,也是在批鬥中死的?”

  “也是,也不是。”老人皺緊眉頭,“若師姐到底是怎麼死的,一直是梨園中的一段懸案,誰也說不清。那天批鬥,我和她緊捱在一起下跪,大燒衣的時候,紅衛兵打她,我還幫著求饒。可是後來,張朝天突然出現了……”

  “張朝天?!”小宛和張之也再一次齊齊叫出聲來。

  “你們也知道張朝天?”老人抬起眼來。

  “他是不是若梅英的情人?”

  “你怎麼知道?”林菊英詫異,“他們倆的事兒,連戲班子的人也很少知道呢,她就私底下跟我說過,那也是因為沒辦法,要托我幫她送信。報上不可能登這些事兒,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小宛猶豫一下,“我奶奶當年是若梅英的衣箱,叫青兒。”

  “青兒?”林菊英皺眉苦想,“好像是有點印象,挺懂事的一個小姑娘。當時的戲子們典行頭進當鋪是家常便飯,就是自己不當,也有跟包的替他當,手頭錢一緊,就拿眼面前用不著的行頭去救急,用的時候再贖出來,或者用另一套行頭去抵押。整個‘群英薈’,只有若師姐一次也沒當過行頭,她自己看得金貴,青兒那丫頭看得比她還金貴,簡直是把小姐的東西當寶貝。有一次有個浙江班子的花旦來京跑碼頭,一時手緊,向若師姐借行頭,若師姐還沒說話,青兒先就把人給打發了。那個護主心切的勁兒,我們都佩服,怎麼人人有衣箱,唯獨若師姐調理的人兒就那麼精明呢。不過若師姐嫁了以後,青兒也離開戲班了,後來說是去了北京,就沒音信了,原來她是你奶奶,你也算是故人之後了。那你們知不知道若師姐的女兒現在在哪兒?”

  “若梅英有女兒嗎?”這次連張之也也驚呆了。

  林菊英點點頭:“若師姐可憐呀,她因為張朝天負心,一氣之下嫁給了那個廣東軍閥,跟去了廣東。大太太不容她,想方設法地設計她,若師姐無所謂,成天除了吃煙就萬事不理。那軍閥很快對她厭倦了,可沒等撒開手,自己暴病死了。還在孝里,大太太就將若師姐趕出了家門。可憐若師姐當時剛剛生產,只得將孩子扔在觀音堂門前就走了……”

  “觀音堂?”張之也一驚,“是哪裡的觀音堂?又是哪一年的事?”

  “具體時間我也說不來,解放前吧,不是1948年就是1949年。地址我倒記得,是廣東肇慶。”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