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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悻悻:“記者怎麼啦?記者就可以撞壞東西不賠?”一邊喋喋不休著,一邊卻悻悻地撿起東西準備掉轉車頭走了。

  小宛驀地身子一僵,手裡緊緊攥著一樽嵌照片的銀相框,呆呆地站著,仿佛失魂落魄,張之也與那上海女人的爭吵竟是聽而不聞。

  那女人正轉身欲去,看見相框,劈手來奪:“還我東西!弄壞了要你賠。”

  小宛如夢初醒,拉住女人說:“我買你這個相框!”

  “你買?”女人站定下來,重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小宛,故意做出不屑的樣子,“你買得起嗎?”

  “一個破相框,最多五六十年,也算不上什麼古董,十塊八塊的,有什麼買不起?”張之也明知女人會漫天要價,忙提前封口。

  果然女人大叫起來:“十塊八塊?我給你十塊八塊你給我找這麼一個相框去!你看清楚,這是銀的,純銀,鏤花的,起碼有上百年歷史……”

  “上百年?你不看看她穿的衣裳,是禮服,四十年代的……”

  “我沒跟你說照片,我說這相框……”

  “我就買這照片。”小宛打斷她,“你把這相框拿回去,這照片給我,多少錢?”

  張之也氣笑了:“小宛,你買櫝還珠怎的?”

  “買照片?”那女人翻翻眼睛:“那不行,我這照片和相框是配套的,必須成套賣,沒有二百塊錢,是說什麼也不會出手的。”

  “二百塊?我看二十還差不多。小宛,我們去別家找,這種四五十年代的相框我見得多了……”

  不等張之也說完,小宛已經取出錢來:“就二百,我買了。”

  張之也一愣,看住小宛,若有所悟。

  那女人料不到小宛這樣痛快,倒猶疑起來:“其實二百塊算便宜的了,這相框,這做工,這花紋,要擱在國外,那應該進博物館的,賣給老外,兩千他也得掏……”

  這次,連旁邊圍觀的人也都笑了,紛紛打趣:“行了大姐,這不是在中國嗎?誰家沒個舊相框舊照片的?二百塊不少啦,您就別貪了便宜再賣乖啦!”

  女人訕笑:“我收購這個也要本錢的,你以為多大便宜呢?這是早年興隆旅館老闆私藏的物件,他孫子前些日子搞

  裝修,把祖宗的珍藏搗騰出來,上個月才到我手上呢。”

  “興隆旅館?”仿佛一根針刺進心裡去,小宛驀然間驚出一身冷汗,夢裡看到的建築,不正是興隆旅館嗎?此時,她已經清楚地明白,是若梅英,是若梅英引她到這裡來,讓她一步步踏近故事的真相的。

  “請問,興隆旅館在什麼地方?”

  “那是老名字,現在早翻了重蓋了,你們是來找老上海感覺的吧?我知道,現在跑到上海來懷舊的人特別多……”女人收了錢,態度好很多,熱心地說清路線,又補充著,“啊,現在改成賓館了,叫海藍酒店。”

  海藍?!張之也和小宛面面相覷,寒意頓生——海藍酒店,不是他們剛剛定下的酒店嗎?

  張之也想起來:“小宛,為什麼對這張照片這麼上心?”

  “你不是一直想見若梅英嗎?”小宛炯炯地看著張之也,“這個就是啊。”

  “若梅英?”張之也大驚,仔細端詳,“有這樣的事?”

  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梳著當時著名的愛司頭,對著攝影機抿嘴而笑,笑容雖然有些稚氣拘促,但已風韻儼然,活色生香,仿佛吹一口氣兒就能從照片上下來似的;男的穿長衫,手裡捏著頂禮帽,儒雅中透著英氣,風流俊逸,玉樹臨風。

  張之也讚嘆:“真是一對璧人。”

  “如果這個男人就是張朝天,我就明白梅英的心了。”小宛仍然沒能從剛才的震撼中走出來,指著路口說:“是若梅英引我過來的,我剛才看見她就站在那裡,還有我奶奶……”

  “你奶奶?”

  “六十年前的我奶奶,就是青兒。”

  “又胡說了,你奶奶又不是鬼,你怎麼會看得見?”

  “可我的確看見了,還有胡瘸子呢,他的店就在那兒,店名叫做‘胭脂坊’,連那個牌子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對面是家賣糖炒栗子的……”小宛忽然醒悟過來,“之也,我不是見鬼,而是見到了真實——六十年前的真實!”

  張之也沒一句廢話,拉起小宛就走過去,徑直問老闆:“請問這裡以前是不是一家布莊?”

  “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兒啦。”店主呵呵笑,“從解放,這兒就改了賣糕點。”

  “那家布莊叫什麼,您知道嗎?”

  “知道,名字怪好聽的,叫胭脂坊。”

  ……

  張之也和小宛面面相覷,她竟然真地看見,看見發生在六十年前的上海的舊時風月。怎麼會?莫非,她的眼神可以穿越時空?

  小宛失魂落魄地站在街頭,一時無言。之也沉默半晌,勉強說:“先不理這些,還是趕緊找到林菊英再說吧。”

  是那種典型的上海弄堂房子。

  陰冷,潮濕,終年見不到完整的陽光。樓與樓之間,對面的人探出窗子來可以握手——但是

  上海人向來是不習慣握手的,他們住在最擁擠的地方,過著最隱私的生活。

  之也和小宛一走進堂口,就清楚地感覺到兩邊涮碗洗菜的人的眼光齊刷刷飄過來,眼光中夾雜著弄堂人看大廈人的敵意,和本地人看外地人的鄙夷,一種窺視,一種抗拒,一種在熱情和冷漠中徘徊的猶豫,似乎不知道該對這兩個衣冠楚楚的外地人視而不見好,還是拿出主人的身份來招呼兩句好。

  掛在半空的濕衣裳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著水,也讓人平生一種天外來禍的恐懼和戒備,不知該顧著頭上好還是留意腳下好。

  小宛對著門牌號打聽一個坐在矮凳上摘豆角的中年婦女:“請問25號是這裡嗎?”

  “是這兒。你找誰?”

  “林菊英老奶奶。”張之也搭腔,取出名片來,“我是從北京來的。打過電話的。”

  “啊,你就是那個說要採訪我們奶奶的記者?”那婦人看了名片又看看張之也,再在小宛臉上迅速轉一圈兒,抬起頭來很大聲地說:“你們這些記者呀,大老遠的跑到上海來採訪我們奶奶,今天來一個,明天來一個,奶奶年齡大了,哪裡禁得起?看你是北京來的,又不好不讓你見……”

  羅哩羅嗦地,打量著弄堂里的閒人們都聽清楚了,才帶了之也和小宛上樓來,揚聲叫喚:“奶奶,來客了。”

  在小宛心目中,一直以為林菊英既是成名的老藝術家,家中一定相當豪華排場。哪知進了門才知道,竟是逼擠寒酸的模樣——不成套的零星紅木家俱,缺口玻璃杯,沒有空調,只有一架落地電風扇在搖,牆壁上的招貼畫互相疊著,大概是遮蓋漏洞……唯一顯示出主人身份的,是鑲在木相框裡的幾張劇照,和半扇玳瑁嵌的已經色彩斑落的舊畫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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