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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是何司令派人上台硬把她拉下來。

  下了戲,嗓子已經啞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知道搖頭和點頭。

  司令便問:“要你嫁給我,到底答不答應?”

  誰也沒想到,若梅英會點頭。

  她親自帶著司令去酒店開房,說是訂好的,被褥擺設都準備下了,很新,很漂亮。

  不久,隨司令回了廣東。

  從此,若梅英的名字就從戲行里消失了。

  “她就這麼走了?”

  “就這麼走了。一頂轎子抬著,離了戲院,跟誰也不告別,也不哭,也不囑咐我幾句,就那麼走了。我追在轎子後面哭著跑,想讓她帶我走,她也不說話,光是搖頭,平時那麼疼我的,那天看也不看一眼……”

  事隔半個多世紀,奶奶回憶起當年的分別,仍然又是委屈又是傷心,流下兩行老淚。梅英唱腔已成絕響,卻仍留在老北京戲迷的記憶里,留在青兒的傷心處。

  少女青兒並沒有隨梅英進何府,她仍然留在戲院灑掃打雜,不久迎來解放,翻身做主人,成了政府職工。可是,她忘不了她的若小姐,忘不了半世前的傷心絕別。

  什麼叫“雖死猶生”,什麼叫“音容宛在”,小宛今日算明白了。她覺得惻然,忍不住陪著奶奶流淚。

  張之也卻不會感情用事,低頭寫了幾行什麼,忽然問:“《倩女離魂》、《遊園驚夢》、《竇娥冤》、《李慧娘》……怎麼這麼巧,那天唱的全是鬼戲?”

  “這很簡單,因為那天是七月十四嘛。”

  “七月十四?”小宛驀地一驚,不禁暗暗佩服張之也的細心。

  “對,那天是七月十四,劇團里按規矩要演鬼戲,所以有這些固定節目,我到現在,還記得小姐一身素服扮李慧娘喊冤的樣子,套句老話兒,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哪。”

  張之也點點頭,又問:“奶奶知道張朝天嗎?”

  “張朝天?就是那個記者嘍。給小姐寫過好多吹捧文章的。”

  小宛瞭然,難怪覺得耳熟,上次奶奶也提過的。“他和若梅英之間有過什麼故事嗎?”

  “故事?”奶奶又犯難了,“沒有吧?他雖然天天來捧小姐的場,可是從不到後台來,很斯文守禮的。小姐倒是提過他幾次,好像還同他出去吃過飯,但也沒聽說有什麼事兒呀,而且那人後來也失蹤了,從小姐嫁人後,他就再沒在戲院裡出現過……”

  小宛有些明白了,奶奶說的,絕不是故事的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六十年前,青兒還只是小孩子,雖然是梅英的心腹,也只是貼身服侍她的起居穿戴,小姐的私密心事,她還是無緣參與的。

  在這故事的後面,一定隱藏著更多的秘密。那些,究竟是什麼呢?

  我要問他一句話(1)

  我要問他一句話

  名伶的行頭本身已經是一出精彩絕倫的折子戲。

  當那些衣箱打開,舊時代的色彩便水一樣從衣裳的褶層里,從水袖底下,從繡線的縫隙流泄而出,像關掉了音響的色情電影,在沒有月光的暗夜裡獨自妖嬈。

  服裝的性感,是無可言喻的,親昵,然而矜持。

  陽光斜斜地照進劇團的服裝間。

  小宛傾箱倒篋,按照封條開啟所有的梅英衣箱。《牡丹亭》、《西廂記》、《風箏誤》……箱子足有五六口之多,收藏頗豐。小宛一一打開,將綾羅綢緞掛了滿架,徘徊其間,仿佛走在一座沒有日照的花園裡。

  這是戲衣的世界,靈魂的園林,充滿著若梅英的氣息。

  小宛是學服裝設計的,深深知道嗜衣的人多半都有強烈的自戀傾向。若梅英,是其中猶甚者吧?

  對衣之於若梅英,就像月光之於月亮,花香之於花朵,蟬殼之於蟬,魚鱗之於魚。

  閱讀衣裳,就是閱讀若梅英。即使隔著六十年的風霜煙塵,依然可以從這些沉香迷艷里揣想主人的風致。

  那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她一直活到四十歲,可是在小宛的心目中,卻只看見二十歲的她,在北京城,在上海灘,她的眼風笑痕糾纏在風花雪月里,千絲萬縷地纏綿著,不可分割。

  一個唱京戲的女子,與唱流行歌曲的周璇阮玲玉之流大概是沒有什麼相似的吧?她們的共通之處,只是生活在一個時代,並且,都是名伶。

  而在那時的人的眼中,伶人與歌星的地位是無法相比的,因為十伶九妓,歌星,卻是有手腕的交際花,是《日出》里的陳白露,戲子,最多是陳白露搭救的小東西,任人玩弄,而沒有遊戲命運的資本。

  若梅英,是被命運所戲,還是戲弄了命運?認真地講,她並不只屬於三四十年代,她一直活到了“文革”,生命遠比舊上海的金嗓子們真實得多也風塵得多。

  然而所有死去的人的記憶,不論遠近,都屬故事;如果故事的真相被湮沒被遮蓋,有了不同版本,就成了傳奇。

  小宛想像著若梅英扭扭捏捏地穿著荷葉邊的改良旗袍的樣子,大概遠不如上海歌星的瀟灑愜意,而多半是有些侷促的。

  老北京的戲子是從小被班頭打罵慣了的,規矩嚴得多,難得出門,就好像林黛玉進榮國府,不敢多行一步路,不肯多說一句話,“生怕被人恥笑了去”。要是換作上海歌星,怕人笑?她不笑人就敢情好了。

  若梅英的一生,不知有沒有真正地任性過?

  小宛將一件明黃色雙緞絨繡團鳳的女皇帔披在身上,觸摸著繡線綿軟的質感,心緒溫柔。

  鬼魂是虛無縹緲而令人心生恐懼的,故衣卻親切真實,是具象的歷史,有生命的文字。那層疊的皺褶里,長帔的裙擺里,處處藏著性情的音符,懷舊的色彩,一種可觸摸的溫存,仿佛故人氣息猶在,留戀依依。

  戲衣連接了幽明兩界,溝通了她和若梅英。

  門外傳來唱曲聲,是演員在排新戲《倩女離魂》,正練習張倩女抱病思王生、忽然接到報喜佳帖一折:

  “將往事從頭思憶,百年情只落得一口長吁氣。為甚麼把婚聘禮不曾提?恐少年墮落了春闈。想當日在竹邊書舍,柳外離亭,有多少徘徊意。爭奈匆匆去急,再不見音容瀟灑,空留下這詞翰清奇。把巫山錯認做望夫石,將小簡帖聯做斷腸集。恰微雨初陰,早皓月穿窗,使行雲易飛……”

  因是新戲,演員唱得略覺凝滯,有氣無力的一種味道,倒也與曲意暗合。

  想那張倩女,一邊廂自己的魂離肉身,去追趕王生成雙成對去了,另邊廂肉身抱病,還在念著王生恨著王生的負心。卻不知,自己的情敵,原來是另一個自己。

  一本糊塗帳。

  小宛一邊聽曲,一邊撫弄衣裳,驀然間,手上觸到了什麼,硬硬的——原來,是帔的夾層里藏著一枚絨花,一封拜帖。

  帖子絹紙灑金,龍飛鳳舞地寫著“英妹笑簪:願如此花,長相廝伴。張朝天。”

  張朝天!

  這個張朝天果然不簡單,他絕不僅僅是個吹捧若梅英的小報記者,而更應是她的心上人!否則,以梅英的清高自許,又怎會將個不相干男人的贈品收藏在自己最珍愛的戲裝衣箱裡?而且,連青兒都瞞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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