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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西方文化顯然需要另有天命的宗教信仰,來作他們討論人生的前提。而中國文化,既認為“天命”與“人生”同歸一貫,並不再有分別,所以中國古代文化起源,亦不再需有像西方古代人的宗教信仰。在中國思想中,“天”“人”兩者間,並無“隱”“現”分別。除卻“人生”,你又何處來講“天命”。這種觀念,除中國古人外,亦為全世界其他人類所少有。

  我常想,現代人如果要想寫一部討論中國古代文化思想的書,莫如先寫一本中國古代人的天文觀,或寫一部中國古代人的天文學,或人生學。總之,中國古代人,可稱為抱有一種“天即是人,人即是天,一切人生儘是天命的天人合一觀”。這一觀念,亦可說即是古代中國人生的一種宗教信仰,這同時也即是古代中國人主要的人生觀,亦即是其天文觀。如果我們今天亦要效法西方人,強要把“天文”與“人生”分別來看,那就無從去了解中國古代人的思想了。

  即如孔子的一生,便全由天命,細讀《論語》便知。子日:“五十而知天命”,“天生德於予”。又曰:“知我者,其天乎!” “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倘孔子一生全可由孔子自己一人作主宰,不關天命,則孔子的天命和他的人生便分為二。離開天命,專論孔子個人的私生活,則孔子一生的意義與價值就減少了。就此而言,孔子的人生即是天命,天命也即是人生,雙方意義價值無窮。換言之,亦可說,人生離去了天命,便全無意義價值可言。但孔子的私生活可以這樣講,別人不能。這一觀念,在中國乃由孔子以後戰國時代的諸子百家所闡揚。

  “天人合一”新解(5)

  讀《莊子·齊物論》,便知天之所生謂之物。人生亦為萬物之一。人生之所以異於萬物者,即在其能獨近於天命,能與天命最相合一,所以說“天人合一”。此義宏深,又豈是人生於天命相離遠者所能知。果使人生離於天命遠,則人生亦同於萬物與萬物無大相異,亦無足貴矣。故就人生論之,人生最大目標、最高宗旨,即在能發明天命。孔子為儒家所奉稱最知天命者,其他自顏淵以下,其人品德性之高下,即各以其離於天命遠近為分別。這是中國古代論人生之最高宗旨,後代人亦與此不遠。這可以說是我中華民族論學分別之大體所在。

  近百年來,世界人類文化所宗,可說全在歐洲。最近五十年,歐洲文化近於衰落,此下不能再為世界人類文化嚮往之宗主。所以可說,最近乃是人類文化之衰落期。此下世界文化又將何所嚮往?這是今天我們人類最值得重視的現實問題。

  以過去世界文化之興衰大略言之,西方文化一衰則不易再興,而中國文化則屢仆屢起,故能綿延數千年不斷。這可說,因於中國傳統文化精神,自古以來即能注意到不違背天,不違背自然,且又能與天命自然融合一體。我以為此下世界文化之歸結,恐必將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宗主。此事涵義廣大,非本篇短文所能及,暫不深論。

  今僅舉“天下”二字來說,中國人最喜言“天下”。“天下”二字,包容廣大,其涵義即有,使全世界人類文化融合為一,各民族和平並存,人文自然相互調適之義。其他亦可據此推想。

  我抄了賓四先生的全文。此文寫於1990年5月。全抄的目的無非是想讓讀者得窺全豹。我不敢擅自加以刪節,恐失真相。

  我們把賓四先生早期和晚期的兩篇著作一對比便發現,他晚年的這一篇著作,對“天人合一”的認識大大地改變了。他自己使用“澈悟”這個詞,有點像佛教的“頓悟”。他自己稱此為“大體悟”,說這“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又說“此事涵義廣大”,看樣子他認為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們當然都非常希望知道,這“澈悟”的內容究竟是什麼。可惜他寫此文以後不久就謝世,這將成為一個永恆的謎。賓四先生畢生用力探索中國文化之精髓,積八十年之經驗,對此問題必有精闢的見解,可惜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他在此文中一再講“人類生存”。他講得比較明確:“天”就是“天命”;“人”就是“人生”。這同我對“天” “人”的理解不大一樣。但是,他又講到“不違背天,不違背自然”,把“天”與“自然”等同,又似乎同我的理解差不多。他講到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認為“歐洲文化近於衰落”,將來世界文化“必將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宗主”。這一點也同我的想法差不多。

  賓四先生往矣。我不揣譾陋,談一談我自己對“天人合一”的看法,希望對讀者有那麼一點用處,並就證於有道。我完全同意賓四先生對這個命題的評價:涵義深遠,意義重大。我在這裡只想先提出一點來:正如我在上面談到的,我不把“天”理解為“天命”,也不把“人”理解為“人生”;我認為“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我們人類。天人關係是人與自然的關係。看來在這一點上我同賓四先生意見是不一樣的。

  我怎樣來解釋“天人合一”呢?

  話要說得遠一點,否則不易說清楚。

  最近四五年以來,我以一個哲學門外漢的身份,有點不務正業,經常思考一些東西方文化關係問題,思考與賓四先生提出的“此下世界文化又將何所嚮往”相似的問題。我先在此聲明一句:我並不是受到賓四先生的啟發才思考的,因為我開始思考遠在他的文章寫成以前,只能說是“不謀而合”吧。我曾在許多文章中表達了我的想法,在許多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我也發表了一些講話。由最初比較模糊,比較簡單,比較凌亂,比較淺薄,進而逐漸深化,逐漸系統,頗得到國內外一些真正的行家的讚許。我甚至收到了從西班牙屬的一個島上寄來的表示同意的信。

  “天人合一”新解(6)

  那麼,我是如何思考的呢?

  詳細的介紹,此非其地。我只能十分簡略地介紹一下。我從人類文化產生多元論出發,我認為,世界上每一個民族,不管大小,都或多或少地對人類文化做出了貢獻。自從人類有歷史以來,共形成了四個文化體系:

  一、中國文化

  二、印度文化

  三、從古代希伯來起經過古代埃及、巴比倫以至伊斯蘭阿拉伯文化的閃族文化

  四、肇端於古代希臘、羅馬的西方文化

  這四個文化體系又可以劃分為兩大文化體系: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前三者屬於東方文化,第四個屬於西方文化。兩大文化體系的關係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

  東西兩大文化體系的區別,隨處可見。它既表現在物質文化上,也表現在精神文化上。具體的例子不勝枚舉。但是,我個人認為,兩大文化體系的根本區別來源于思維模式之不同。這一點我在上面已經提到過:東方的思維模式是綜合的,西方的思維模式是分析的。勉強打一個比方,我們可以說:西方是“一分為二”,而東方則是“合二而一”。再用一個更通俗的說法來表達一下:西方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只見樹木,不見森林”,而東方則是“頭痛醫腳,腳痛醫頭”,“既見樹木,又見森林”。說得再抽象一點:東方綜合思維模式的特點是,整體概念,普遍聯繫;而西方分析思維模式則正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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