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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到過死沒有呢?我仿佛聽到有人在問。好,這話正問到節骨眼上。是的,我想到過死,過去也曾想到死,現在想得更多而已。在十年浩劫中,在一九六七年,一個千鈞一髮般的小插曲使我避免了走上“自絕於人民的”道路。從那以後,我認為,我已經死過一次,多活一天,都是賺的,到現在已經三十多年了,我真賺了個滿堂滿貫,真成為一個特殊的大富翁了。但人總是要死的,在這方面,誰也沒有特權,沒有豁免權。雖然常言道:“黃泉路上無老少”;但是,老年人畢竟有優先權。燕園是一個出老壽星的寶地。我雖年屆九旬,但按照年齡順序排隊,我仍落在十幾名之後。我曾私自發下宏願大誓:在向八寶山的攀登中,我一定按照年齡順序魚貫而登,決不搶班奪權,硬去加塞。至於事實究竟如何,那就請聽下回分解了。

  既然已經死過一次,多少年來,我總以為自己已經參悟了人生。我常拿陶淵明的四句詩當作座右銘:“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現在才逐漸發現,我自己並沒能完全做到。常常想到死,就是一個證明,我有時幻想,自己為什麼不能像朋友送給我擺在桌上的奇石那樣,自己沒有生命,但也決不會有死呢?我有時候也幻想:能不能讓造物主勒住時間前進的步伐,讓太陽和月亮永遠明亮,地球上一切生物都停住不動,不老呢?哪怕是停上十年八年呢?大家千萬不要誤會,認為我怕死怕得要命。絕不是那樣。我早就認識到,永遠變動,永不停息,是宇宙的根本規律,要求不變是荒唐的。萬物方生方死,是至理名言。江文通《恨賦》中說:“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那是沒有見地的庸人之舉,我雖庸陋,水平還不會那樣低。即使我做不到熱烈歡迎大限之來臨,我也決不會飲恨吞聲。

  九十述懷(4)

  但是,人類是心中充滿了矛盾的動物,其他動物沒有思想,也就不會有這樣多的矛盾。我忝列人類的一分子,心裏面的矛盾總是免不了的。我現在是一方面眷戀人生,一方面卻又覺得,自己活得實在太辛苦了,我想休息一下了。我嚮往莊子的話:“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大家千萬不要誤會,以為我就要自殺。自殺那玩意兒我決不會再幹了。在別人眼中,我現在活得真是非常非常愜意了。不虞之譽,紛至沓來;求全之毀,幾乎絕跡。我所到之處,見到的只有笑臉,感到的只有溫暖。時時如坐春風,處處如沐春雨,人生至此,實在是真應該滿足了。然而,實際情況卻並不完全這樣愜意。古人說:“不如意事常八九。”這話對我現在來說也是適用的。我時不時地總會碰到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讓自己的心情半天難以平靜。即使在春風得意中,我也有自己的苦惱。我明明是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卻有時被認成是日產鮮奶千磅的碩大的肥牛。已經擠出了奶水五百磅,還求索不止,認為我打了埋伏。其中情味,實難向外人道也。這逼得我不能不想到休息。

  我現在不時想到,自己活得太長了,快到一個世紀了。九十年前,山東臨清縣一個既窮又小的官莊出生了一個野小子,竟走出了官莊,走出了臨清,走到了濟南,走到了北京,走到了德國;後來又走遍了幾個大洲,幾十個國家。如果把我的足跡畫成一條長線的話,這條長線能繞地球幾周。我看過埃及的金字塔,看過兩河流域的古文化遺址,看過印度的泰姬陵,看過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以及國內外的許多名山大川。我曾住過總統府之類的豪華賓館,會見過許多總統、總理一級的人物,在流俗人的眼中,真可謂極風光之能事了。然而,我走過的漫長的道路並不總是鋪著玫瑰花的,有時也荊棘叢生。我經過山重水複,也經過柳暗花明;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我曾到閻王爺那裡去報到,沒有被接納。終於曲曲折折,顛顛簸簸,坎坎坷坷,磕磕碰碰,走到了今天。現在就坐在燕園朗潤園中一個玻璃窗下,寫著《九十述懷》。窗外已是寒冬。荷塘里在夏天接天映日的荷花,只剩下乾枯的殘葉在寒風中搖曳。玉蘭花也只留下光禿禿的枝幹在那裡苦撐。但是,我知道,我仿佛看到荷花蜷曲在冰下淤泥里做著春天的夢;玉蘭花則在枝頭夢著“春意鬧”。它們都在活著,只是暫時地休息,養精蓄銳,好在明年新世紀,新千年中開出更多更艷麗的花朵。

  我自己當然也在活著。可是我活得太久了,活得太累了。歌德暮年在一首著名的小詩中想到休息。我也真想休息一下了。但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就像魯迅筆下的那一位“過客”那樣,我的任務就是向前走,向前走。前方是什麼地方呢?老翁看到的是墳墓,小女孩看到的是野百合花。我寫《八十述懷》時,看到的是野百合花多於墳墓,今天則倒了一個個兒,墳墓多而野百合花少了。不管怎樣,反正我是非走上前去不行的,不管是墳墓,還是野百合花,都不能阻擋我的步伐。馮友蘭先生的“何止於米”,我已經越過了“米”的階段。下一步就是“相期以茶”了。我覺得,我目前的選擇只有眼前這一條路,這一條路並不遙遠。等到我十年後再寫《百歲述懷》的時候,那就離“茶”不遠了。

  2000年12月20日

  九三述懷(1)

  前幾天,在醫院裡過了一個生日,心裡頗為高興;但猛然一驚:自己已經又增加了一歲,現在是九十三歲了。

  在五十多年前,當我處在四十歲階段的時候,九十三這個數字好像是一個天文數字,可望而不可即。我當時的想法是:我大概只能活到四五十歲。因為我的父母都沒有超過這個年齡,由於X基因或Y基因的緣故,我決不能超過這個界限的。

  然而人生真如電光石火,一轉瞬間已經到了九十三歲。只有在醫院裡輸液的時候感到時間過得特別慢以外,其餘的時間則讓我感到快得無法追蹤。

  近兩年來,運交華蓋,疾病纏身,多半是住在醫院中。醫院裡的生活,簡單而又煩瑣。我是因一種病到醫院裡來的。入院以後,又患上了其他的病。在我人院前後所患的幾種病中最讓人討厭的是天皰瘡。手上起泡出水,連指甲蓋下面都充滿了水,是一種頗為危險的病。從手上向臂上發展,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就有性命危險。來到301醫院,經李恆進大夫診治,藥到病除,真正是妙手回春。後來又患上了幾種別的病。有一種是前者的發展,改變了地方,改變了形式,長在了右腳上,黑黢黢髒兮兮的一團,大概有一斤多重。我自己看了都噁心。有時候簡直想把右腳砍掉,看你這些醜類到何處去藏身!幸虧老院長牟善初的秘書周大夫不知從哪裡弄到了一種平常的藥膏,抹上,立竿見影,髒東西除掉了。為了對付這一堆髒東西,301醫院曾組織過三次專家會診,可見院領導對此事之重視。

  你想到了死沒有?想到過的,而且不止一次。不這樣也是不可能的。人類是生物的一種。凡是生物,莫不好生而惡死,包括植物在內,一概如此。人們常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江淹《恨賦》中說:“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我基本上也不能脫這個俗。但是,我有我的特殊經歷,因此,我有我的生死觀。我在十年浩劫中,實際上已經死過一次。在《牛棚雜憶》中對此事有詳細的敘述。我在這裡不再重複。現在回憶起來,讓我吃驚的是,臨死前心情竟是那樣平靜,那樣和諧。什麼“飲恨”,什麼“吞聲”,根本不沾邊兒。有了這樣的獨特的經歷,即使再想到死,一點恐懼之感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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