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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上面已經說到,老年人想到死,是非常自然的。關鍵是:想到以後,自己抱什麼態度。惶惶不可終日,甚至飲恨吞聲,最要不得,這樣必將成陶淵明所說的“促齡具”。最正確的態度是順其自然,泰然處之。

  魯迅不到五十歲,就寫了有關死的文章。王國維則說:“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結果投了昆明湖。我之所以能泰然處之,有我的特殊原因。“十年浩劫”中,我已走到過死亡的邊緣上,一個千鈞一髮的偶然性救了我。從那以後,多活一天,我都認為是多賺的。因此就比較能對死從容對待了。

  我在這裡誠摯奉勸普天之下的年老又通達事情的人,偶爾想一下死,是可以的,但不必老想。我希望大家都像我一樣,以陶淵明《神釋》詩最後四句為座右銘。

  十忌:憤世嫉俗

  憤世嫉俗這個現象,沒有時代的限制,也沒有年齡的限制。古今皆有,老少具備,但以年紀大的人為多。它對人的心理和生理都會有很大的危害,也不利於社會的安定團結。

  世事發生必有其因。憤世嫉俗的產生也自有其原因。歸納起來,約有以下諸端:

  老年十忌(7)

  首先,自古以來,任何時代,任何朝代,能完全滿足人民大眾的願望者,絕對沒有。不管漢代的文景之治怎樣美妙,唐代的貞觀之治和開元之治怎樣理想,宮廷都難免腐敗,官吏都難免貪污,百姓就因而難免不滿,其尤甚者就是憤世嫉俗。

  其次,“學而優則仕”達不到目的,特別是科舉時代名落孫山者,人不在少數,必然憤世嫉俗。這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可以找出不少的典型。

  再次,古今中外都不缺少自命天才的人。有的真有點天才或者才幹,有的則只是個人妄想,但是別人偏不買帳,於是就憤世嫉俗。其尤甚者,如西方的尼采要“重新估定一切價值”,又如中國的徐文長。結果無法滿足,只好自己發了瘋。

  最後,也是最常見的,對社會變化的迅猛跟不上,對新生事物看不順眼,是九斤老太一黨;九斤老太不識字,只會說:“一代不如一代”,識字的知識分子,特別是老年人,便表現為憤世嫉俗,牢騷滿腹。

  以上只是一個大體的輪廓,不足為據。

  在中國文學史上,憤世嫉俗的傳統,由來已久。《楚辭》的“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等語就是最早的證據之一。以後歷代的文人多有憤世嫉俗之作,形成了知識分子性格上的一大特點。

  我也算是一個知識分子,姑以我自己為麻雀,加以剖析。憤世嫉俗的情緒和言論,我也是有的。但是,我又有我自己的表現方式。我往往不是看到社會上的一些不正常現象而牢騷滿腹,怪話連篇,而是迷惑不解,惶恐不安。我曾寫文章讚美過代溝,說代溝是人類進步的象徵。這是我真實的想法。可是到了目前,我自己也傻了眼,橫亘在我眼前的像我這樣老一代人和一些“新人類”、“新新人類”之間的代溝,突然顯得其闊無限,其深無底,簡直無法逾越了,仿佛把人類歷史斷成了兩截。我感到恐慌,我不知道這樣發展下去將伊於胡底。我個人認為,這也是憤世嫉俗的一種表現形式,是要不得的;可我一時又改變不過來,為之奈何!

  我不知道,與我想法相同或者相似的有沒有人在,有的話,究竟有多少人。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毛澤東的兩句詩好:“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常宜放眼量。”

  2000年2月22日

  八十述懷(1)

  我從來沒有想到,我能活到八十歲;如今竟然活到了八十歲,然而又一點也沒有八十歲的感覺。豈非咄咄怪事!

  我向無大志,包括自己活的年齡在內。我的父母都沒有活過五十,因此,我自己的原定計劃是活到五十。這樣已經超過了父母,很不錯了。不知怎麼一來,宛如一場春夢,我活到了五十歲。那時正值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我流年不利,頗挨了一陣子餓。但是,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我正在德國,我經受了而今難以想像的飢餓的考驗,以致失去了飽的感覺。我們那一點災害,同德國比起來,真如小巫見大巫;我從而順利地度過了那一場災難,而且我當時的精神面貌是我一生最好的時期,一點苦也沒有感覺到,於不知不覺中衝破了我原定的年齡計劃,渡過了五十歲大關。

  五十一過,又仿佛一場春夢似的,一下子就到了古稀之年,不容我反思,不容我踟躕。其間跨越了一個十年浩劫。我當然是在劫難逃,被送進牛棚。我現在不知道應當感謝哪一路神靈:佛祖、上帝、安拉;由於一個萬分偶然的機緣,我沒有走上絕路,活下來了。活下來了,我不但沒有感到特別高興,反而時有悔愧之感在咬我的心。活下來了,也許還是有點好處的。我一生寫作翻譯的高潮,恰恰出現在這個期間。原因並不神秘:我獲得了餘裕和時間。在浩劫期間,我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後來不打不罵了,我卻變成了“不可接觸者”。在很長時間內,我被分配挖大糞,看門房,守電話,發信件。沒有以前的會議,沒有以前的發言。沒有人敢來找我,很少人有勇氣同我談上幾句話。一兩年內,沒收到一封信。我服從任何人的調遣與指揮。只敢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然而我的腦筋還在,我的思想還在,我的感情還在,我的理智還在。我不甘心成為行屍走肉,我必須干點事情。二百多萬字的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就是在這時候譯完的。“雪夜閉門寫禁文”,自謂此樂不減羲皇上人。

  又仿佛是一場縹緲的春夢,一下子就活到了今天,行年八十矣,是古人稱之為耄耋之年了。倒退二三十年,我這個在壽命上胸無大志的人,偶爾也想到耄耋之年的情況:手拄拐杖,白須飄胸,步履維艱,老態龍鍾。自謂這種事情與自己無關,所以想得不深也不多。哪裡知道,自己今天就到了這個年齡了。今天是新年元旦。從夜裡零時起,自己已是不折不扣的八十老翁了。然而這老景卻真如古人詩中所說的“青靄人看無”,我看不到什麼老景。看一看自己的身體,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看一看周圍的環境,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金色的朝陽從窗子裡流了進來,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樓前的白楊,確實粗了一點,但看上去也是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時令正是冬天,葉子落盡了;但是我相信,它們正蜷縮在土裡,做著春天的夢。水塘里的荷花只剩下殘葉,“留得殘荷聽雨聲”,現在雨沒有了,上面只有白皚皚的殘雪。我相信,荷花們也蜷縮在淤泥中,做著春天的夢。總之,我還是我,依然故我;周圍的一切也依然是過去的一切……

  我是不是也在做著春天的夢呢?我想,是的。我現在也處在嚴寒中,我也夢著春天的到來。我相信英國詩人雪萊的兩句話:“既然冬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夢著樓前的白楊重新長出了濃密的綠葉;我夢著池塘里的荷花重新冒出了淡綠的大葉子;我夢著春天又回到了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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