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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的意思是含德最厚的人,可以和天真的嬰兒相比。蛇蟲蜜蜂都不螫他,凶鳥猛獸也不攻擊他。他的筋骨雖然柔弱,小拳頭卻握得很緊。他雖然還不知道男女交合的事,小雞雞卻常常勃起,這是他精氣充滿的緣故。他雖然整日啼哭卻不會喑啞,這是他血氣柔和的緣故。知道柔和的道理,就合於常道,了解常道就會清明,這對養生是吉祥的。如果反過來用欲望的心來支使氣力,便是逞強,逞強壯大則開始衰敗老去,這種不合乎道的事物,很快就會消逝。

  嬌嫩的春天到了極致,就是暴烈的夏季;溫柔的秋日到了頂點,便是肅殺的冬季。

  初戀的情侶仿佛剛發芽的春葉,然後葉子綠了,受塵世的污染,葉子老了,總被雨打風吹而凋零。

  想為天下蒼生奉獻的初發心,因為名利而僵化了,因為塵世的風雨而折斷,成為滿目肅然、自己看了都厭憎的老人。

  這天下,竟沒有如初的嫩芽,沒有長存的春天,沒有永恆的戀情,沒有不老的心。我看著菩提樹的新芽轉成紅葉,內心總會有一種悲情。

  渴望循著記憶的絲線,重新去編織自己曾有的那春天一樣的童心,那未受挫折之前對永恆之愛純淨的信念,那猶如拉滿弓弦射出的願與蒼生共悲喜的少年情懷。

  俱往矣!俱遠矣!

  於是我回到安全島上,看一些新芽的初生與變化,看那葉尖上昨夜晶明的露珠和嬰兒的淚珠,在陽光下絲絲飛去。就把握這純淨、清明、歡喜的一刻吧!

  我想到唐朝詩人李賀寫的一句詩,自己配了一副對聯擺在案上:天若有情天亦老,情如無憾情補天。

  從前,曾有朋友送我菩提樹的嫩芽烘焙的茶,我名之為“菩提茶”,喝的時候心裡總會浮出菩提樹的樣子,那清淡的菩提茶,使我思及自己最初的心,希望以那最初的心,來補綴日漸老去的歲月。

  菩提茶要取最嫩的葉子,其他茶亦然。我從前不能深知,常常生起疑惑,為什麼最嫩的茶葉有味,老壯的茶葉反而無味?古代把茶葉分為小芽、中芽、紫芽、白合、烏帶五種。小芽,又叫鷹爪、雀舌、穀粒,是最好的茶。

  中芽,又叫“一槍一旗”或“一槍二旗”,即中心一芽,外有一或二片稍卷的小葉。

  紫芽,即葉轉紫色。

  白合,是中一小芽,外包兩大葉。

  烏帶,是帶蒂的葉。

  要制最好的茶要用小芽,紫芽之後,為行家所不喜。長成“白合”與“烏帶”都算是劣茶了。

  現在我知道答案了,唯有新長成的葉芽具有最圓滿的質地,它既未污染,也不失去,這是為什麼最細小的葉芽滋味最好,也是老子說要回歸嬰兒的原因了。

  生命所經驗的歷程,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們難以回歸嬰兒,因為我們有情,而“天若有情天亦老”!幸而,我們可以常常喝到鷹爪、雀舌、穀粒、一槍一旗的新茶,稍稍可以無憾,如果在老去的每一天,都能毫無遺憾地生活,那也就好了。

  我喝春茶時,看春天的新葉長出來,一天天地變化著,就會覺得老子的“聖人皆孩之”是個警句,“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則近於禪心了。

  可嘆的是,少年的人都沒有這種警覺,白居易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少年人稱他“老頭子”,回家就寫了一首詩《戲答諸少年》:

  愧我長年頭似雪,饒君壯歲氣如雲。

  朱顏今日雖欺我,白髮他時不放君。

  朱顏會消失,白髮不會放過我們的。且讓我們一起飲茶吧!讓我們的心像茶葉初生尚未舒捲那樣,那時節我們既不為成功失敗掛懷,也不為男女之情憂心,更不為人生的長路而心情惆悵。

  那時,我們只是笑,並在笑中看見光。

  茶香一葉(1)

  在坪林鄉,春茶剛剛收成結束,茶農忙碌的臉上才展開了笑容,陪我們坐在庭前喝茶,他把那還帶著新焙爐火氣味的茶葉放到壺裡,衝出來一股新鮮的春氣,溢滿了一整座才刷新不久的客廳。

  茶農說:“你早一個月來的話,整個坪林鄉人談的都是茶,想的也都是茶,到一個人家裡總會問採收得怎樣?今年烘焙得如何?茶炒出來的樣色好不好?茶價好還是壞?甚至談天氣也是因為與採茶有關才談它,直到春茶全采完了,才能談一點茶以外的事。”聽他這樣說,我們都忍不住笑了,好像他好不容易從茶的影子走了出來,終於能做一些與茶無關的事情,好險!

  慢慢地,他談得興起,連一斤三千元的茶也拿出來泡了,邊倒茶邊說:“你別小看這一斤三千元的茶,是比賽得獎的,同樣的品質,在台北的茶店可能就是八千元的價格。在我們坪林,一兩五十元的茶算是好茶了,可是在台北一兩五十元的茶里還摻有許多茶梗子。”

  “一般農民看我們種茶的茶價那麼高,喝起來又是慢條斯理,覺得茶農的生活滿悠閒的,其實不然,我們忙起來的時候比任何農民都要忙。”

  “忙到什麼情況呢?”我問他。

  他說,茶葉在春天的生長是很快的,今天要采的茶葉不能留到明天,因為今天還是嫩葉,明天就是粗葉子,價錢相差幾十倍,所以趕清晨出去一定是採到黃昏才回家,回到家以後,茶葉又不能放,一放那新鮮的氣息就沒有了,因而必須連夜烘焙,往往工作到天亮,天亮的時候又趕著去采昨夜萌發出來的新芽。

  而且這種忙碌的工作是全家總動員,不分男女老少。在茶鄉里,往往一個孩子七八歲時就懂得採茶和炒茶了,一到春茶盛產的時節,茶鄉里所有孩子全在家幫忙採茶炒茶,學校幾乎停頓,他們把這一連串為茶忙碌的日子叫“茶假”——但孩子放茶假的時候,比起日常在學校還要忙碌得多。

  主人為我們倒了他親手種植和烘焙的茶。一時之間,茶香四溢。文山包種茶比起烏龍還帶著一點溪水清澈的氣息,烏龍這些年被寵得有點像貴族了,文山包種則還帶著鄉下平民那種天真純樸的親切與風味。

  主人為我們說了一則今年採茶時發生的故事。他由於白天忙著採茶、分茶,夜裡還要炒茶,忙到幾天幾夜都不睡覺,連吃飯都沒有時間,添一碗飯在炒茶的爐子前隨便扒扒就解決了一餐,不眠不休的工作只希望今年能采個好價錢。

  “有一天採茶回來,馬上炒茶,晚餐的時候自己添碗飯吃著,扒了一口,就睡著了,飯碗落在地上打破都不知道,人就躺在飯粒上面,隔一段時間夢見茶炒焦了,驚醒過來,才發現嘴裡還含著一口飯,一嚼發現味道不對,原來飯在口裡發酵了,帶著米酒的香氣。”主人說著說著就笑起來了,我卻聽到了笑聲背後的一些辛酸。人忙碌到這種情況,真是難以想像,抬頭看窗外那一畦畦夾在樹林山坡間的茶園,即使現在茶采完了,還時而看見茶農在園中工作的身影,在我們面前擺在壺中的茶葉原來不是輕易得來。

  主人又換了泡新茶,他說:“剛喝的是生茶,現在我泡的是三分仔(即炒到三分的熟茶),你試試看。”然後他從壺中倒出了黃金一樣色澤的茶汁來,比生茶更有一種古樸的氣息。他說:“做茶的有一句話,說是‘南有凍頂烏龍,北有文山包種’,其實,凍頂烏龍和文山包種各有各的勝場,烏龍較濃,包種較清;烏龍較香,包種較甜,都是台灣之寶!可惜大家只熟悉凍頂烏龍,對文山的包種茶反而陌生,這是很不公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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