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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不公平的事,主人似有許多感慨。他的家在坪林鄉山上的漁光村,從坪林要步行兩個小時才到,遺世而獨立地生活著,除了種茶,閒來也種一些香菇。他住的地方在海拔八百公尺高的地方,為什麼選擇住這樣高的山上?“那是因為茶和香菇在越高的地方長得愈好。”

  即使在這麼高的地方,近年來也常有人造訪,主人帶著鄉下傳統的習慣,凡是有客人來總是親切招待,請喝茶請吃飯,臨走還送一點自種的茶葉。他說:“可是有一次來了兩個人,我們想招待吃飯,忙著到廚房做菜,過一下子出來,發現客廳的東西被偷走了一大堆,真是令人傷心哪!人在這時比狗還不如,你餵狗吃飯,它至少不會咬你。”

  茶香一葉(2)

  主人家居不遠的地方,有北勢溪環繞,山下有個秀麗的大舌湖,假日時候常有青年到這裡露營,青年人所到之處,總是垃圾滿地,魚蝦死滅,草樹被踐踏,然後他們拍拍屁股走了,把苦果留給當地居民去嘗。他說:“二十年前,我也做過青年,可是我們那時的青年好像不是這樣的。現在的青年幾乎都是不知愛惜大地的,看他們毒魚的那種手段,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這裡面有許多還是大學生。只要有青年來露營,山上人家養的雞就常常失蹤,有一次,全村的人生氣了,茶也不採了,活也不做了,等著抓偷雞的人,最後抓到了,是一個大學生,村人叫他賠一隻雞一萬塊,他還理直氣壯地問:天下哪有這麼貴的雞?我告訴他說:一隻雞是不貴,可是為了抓你,每個人本來可以采一千五百元茶葉的,都放棄了,為了抓你我們已經損失好幾萬了。”

  這一段話,說得在座的幾個茶農都大笑起來。另一個老的茶農接著說:“像文山區是台北市的水源地,有許多台北人都怪我們把水源弄髒了,其實不是,我們更需要乾淨的水源,保護都來不及,怎麼捨得弄髒?把水源弄髒的是台北人自己,每星期有五十萬台北人到坪林來,人回去了,卻把五十萬人份的垃圾留在坪林。”

  在山上茶農的眼中,台北人是驕橫的、自私的、不友善的、任意破壞山林與溪河的一種動物,有一位茶農說得最幽默:“你看台北人自己把台北搞成什麼樣子,我每次去,差一點窒息回來!一想到我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最好的茶要給這樣的人喝,心裡就不舒服。”

  談話的時候,他們幾乎忘記了我是台北來客,紛紛對這個城市抱怨起來。在我們自己看來,台北城市的道德、倫理、精神,只是出了問題;但在鄉人的眼中,這個城市的道德、倫理、精神是幾年前早就崩潰了。

  主人看看天色,估計我們下山的時間,泡了今春他自己烘焙出來最滿意的茶,那茶還有今年春天清涼的山上氣息,掀開壺蓋,看到原來蜷縮的茶葉都伸展開來,感到一種莫名的歡喜,心裡想著,這是一座茶鄉里一個平凡茶農的家,我們為了品早春的新茶,老遠從台北來,卻得到了許多新的教育,原來就是一片茶葉,它的來歷也是不凡的,就如同它的香氣一樣是不可估量的。

  從山上回來,我每次沖泡帶回來的茶葉,眼前仿佛浮起茶農扒一口飯睡著的樣子,想著他口中發酵的一口飯,說給朋友聽,他們一口咬定:“吹牛的,不相信他們可能忙到那樣,飯含在口裡怎麼可能發酵呢?”我說:“如果飯沒有在口裡發酵,哪裡編得出來這樣的故事呢?”朋友啞口無言。

  然後我就在喝茶時反省地自問:為什麼我信任只見過一面的茶農反而超過我相交多年的朋友呢?

  疑問就在鼻息里化成一股清氣,在身邊圍繞著。

  貓空半日(1)

  坐在茶農張銘財家的祖廳兼客廳兼烘焙茶葉的茶坊里,我們喝著上好的鐵觀音,聽著外面狂亂的風雨,黃昏蒙蒙,真讓人感覺這一天像夢一樣。

  我們坐的這個臨著懸崖的地勢,有一個非常奇特的名字“貓空”,從門口望出去,站在家屋前那棵巨大的樟樹,據說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

  左邊有兩株長得極像蓮霧的樹,名字叫“香果”,在風雨中落了一地。風雨雖大,並且陣陣撲進窗隙,但房中的茶香比風雨更盛,那是昨夜烘焙好的一籠鐵觀音還在爐子上,冒著熱氣,鐵觀音特殊的沉厚之香,濃濃的從爐子上流出來。

  “貓空,真是奇怪的名字!”我說。

  張銘財聽了笑著說:“我也覺得怪,但如果你用閩南語發音就不怪了,空就是洞,這是貓洞。為什麼叫貓洞呢?因為三面屏障,中留下一個小通口,讓貓進出,所以叫貓洞,你看外面風雨這樣大,其實不用擔心,吹不進貓洞的。”

  “怎麼確定吹不進來呢?”

  “因為,我們家在這裡,從我祖父開始,已經住了快一百年了。”張銘財得意地說:“我家的地理是很棒的,從風水上說,我家的地方是美人座,對面的指南山背是銅鏡台,這在風水上叫‘美人對鏡’。”

  我們順他的眼光望去,正看到指南山的翠綠向兩邊開展出去,中間隔著一條幽深的谷口。

  張銘財是在貓空這間老厝出生的,他說他從四歲就開始到茶園去採茶了,和茶結下不解之緣。如今他家牆上掛著滿滿的茶賽得來的獎狀,是他三十多年努力的成績。

  我們翻開台灣茶葉的歷史,找到“鐵觀音”的條目,上面這樣寫著:

  相傳“鐵觀音茶”名稱之由來,系清乾隆年間,福建安溪魏蔭氏在一觀音寺的山岩發現一棵茶樹,認為是觀音菩薩所賜,幾經移植繁殖,由於葉片厚重製成的茶葉色澤如鐵,而稱之為“鐵觀音”。清光緒二十二年(一###六年)張妙、張乾兄弟由安溪攜鐵觀音茶苗十二株在木柵樟湖(今指南里一帶)種植,逐漸繁殖迄今,當地茶園面積達七十公頃,是全台正宗鐵觀音茶產地。

  張銘財正是張迺妙、張迺乾兄弟的後人,而在這一個山谷里,種鐵觀音維生的也都是姓張的,屈指一算,有近百年的歷史。張銘財家最早的祖廳現在還屹立著,紅瓦磚牆,十分優美,他說那是來自福建安溪的人親手蓋成的。

  正言談間,我們看外面的風勢漸漸大起來,黃昏漸漸深了,想起立告辭,張銘財卻說:“再坐一下嘛,山里沒有什麼好東西招待你們,只有這茶,這茶是我媽媽一葉一葉摘的,是我炒的,我太太泡的,你們不喝光就走,真是太可惜了。”

  我們只好把風雨暫時在心底封藏,用心地品起鐵觀音的滋味。這鐵觀音真是與我平常所喝的茶大有不同,可能是剛烘焙出來,也可能是主人的熱情,使我們不僅喝出了那深厚的香醇,也品到了山香雲氣,再加上張太太沖茶的方法十分獨特,這鐵觀音的香氣直衝雲霄,把我日常喜愛的凍頂與武夷遠遠拋在後面了。

  在厚實的飯桌上喝茶,使我思及今天奇特的緣分。昨夜新聞剛發布了佩姬颱風將在今天登陸的警報,清晨,一位瘋狂的朋友打電話來說:“到山裡去喝茶,看風雨吧?”

  “下午有颱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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