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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陰香作帳,花徑落成堆。

  景物殘三月,登臨愴一杯。

  重遊難自克,俯首入塵埃。

  我們讀慣了風流瀟灑的杜牧,再回首看他的《茶山》,可以看出詩人也有靜觀自得的一面,“泉嫩黃金涌,芽香紫璧裁”,可以看到茶葉的珍貴,而趕著把新茶進貢的馬騎,疾馳像奔雷一樣。“舞袖嵐侵澗,歌聲谷答回。磐音藏葉鳥,雪艷照潭梅”,我每次在產制高山茶的茶區,想到這幾句詩,就覺得更為親切。“茶稱瑞草魁”,是的,從杜牧的時代,茶葉已經是一切草裡面最珍貴的了。

  唐宋八大家裡,比較嚴肅的是柳宗元,他的詩作中幾乎沒有提過飲酒的事,不過在他的名作《始得西山宴遊記》里有一段,也可以當作詩文觀之:

  始得西山宴遊記

  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

  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

  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

  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為類。

  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

  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

  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

  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

  而猶不欲歸。

  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

  從這段詩文看來,陸游、蘇東坡的文風可能都受到柳宗元的影響,這一段也是唐朝散文極優美的一段,醉倒的詩人在西山頂上的夕陽餘輝中,不想回家了,想像自己與萬物合為一體,這可能是醉酒的最高境界了。

  柳宗元是個生活詩人,他被貶到南方時過的是農家生活,種柳樹、種柑橘:

  曉耕翻露草,夜傍響溪石。

  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

  比較不為人知的是,他不只自己種茶,還親自焙茶、採茶哩!

  竹間自採茶

  芳叢翳湘竹,零露凝清華。

  復此雪山客,晨朝掇靈芽。

  蒸煙俯石瀨,咫尺凌丹崖。

  圓方麗奇色,圭璧無纖瑕。

  呼兒爨金鼎,余馥延幽遐。

  滌慮發真照,還源盪昏邪。

  猶同甘露飯,佛事薰毗耶。

  咄彼蓬瀛侶,無乃貴流霞。

  柳宗元自己採茶制茶,泡來喝了,覺得茶可以洗滌塵慮,使人發起真實的觀照,還能令人去除昏沉之思回到本心,茶就像甘露的飯,喝茶也像是經過佛事的薰陶了,那看來不怎麼樣的山頂海邊的植物,比流霞還要珍貴呀!

  柳宗元寫的“甘露飯”,使我想到在古代文學家筆下,味道甘洌、晶瑩透明的露水稱為甘露,有不可多得的意思,漢武帝為了每天喝甘露,甚至在長安未央宮內建造一座深入雲霄的高台,上面放一個玉杯,“有銅仙人掌擎玉杯,以取雲表之露”,稱為“承露台”。漢武帝每天喝雲上的露水,深信可以長生不老。

  漢代的文學家東方朔因此把“甘露”稱為“天酒”,說人只要每天喝五斗天酒,便能長生不老。屈原的《離騷》也如此詠嘆過:“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所以,善飲茶的人是多麼幸福,如果能有好茶好水,每天都是在喝甘露、飲天酒,雖不能長生不老、羽化登仙,也可以身心輕安,有琉璃一樣的思維。

  唐朝詩人韋應物也曾寫過許多飲酒的名句:“俯飲一杯酒,仰聆金玉章;”“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我們選一首他的名詩《寄全椒山中道士》,再讀他的《喜園中茶生》比較看看: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喜園中茶生

  性潔不可污,為飲滌塵煩。

  此物信靈味,本自出山原。

  聊因理群余,率爾植荒園。

  喜隨眾草長,得與幽人言。

  詩人的心是多麼細膩呀!因為感受到寒流來襲,想到山中的朋友,希望提一壺酒去安慰山中的朋友,於風雨中對飲,可是空山滿是落葉,要如何才能找到通往朋友居處的小路呢?他寫茶,茶的性情純淨,喝了可以洗滌煩惱,而茶之所以有靈味,是出自山林的本質。“我隨意種在荒草園裡,沒想到茶和草都長得很好,真是令人驚喜,這種驚喜只有細膩的人才會懂,也只有向細膩的朋友去說呀!”能夠真心對待朋友的人,不論是飲酒喝茶都能細膩地待人,這是粗俗者萬萬不能理解的。寫過“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名句的唐朝詩人錢起,雖沒有留下酒詩,但他有一首茶詩也為人傳誦:

  長孫宅與郎上人茶會

  偶與息心侶,忘歸才子家。

  玄談兼藻思,綠茗代榴花。

  岸幘看雲卷,含毫任景斜。

  松喬若逢此,不復醉流霞。

  與已經止息煩惱的朋友,在才子的家裡喝茶聊天,綠色的茶取代了艷紅的榴花,看著美麗的風景,如果有人逢此情境,便不會再被流霞所迷醉了。流霞,是黃昏變幻萬端的晚霞,被認為是最美的景色,但與心靈高潔的道侶、有才華的朋友,品飲茗茶,談玄論道相比,流霞之美實在不算什麼了。錢起在這裡說了一個重要的觀點:“好茶要和好朋友分享。”

  唐朝另一位重要詩人劉禹錫,他的“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竹枝詞》)以及“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烏衣巷》)。幾乎愛詩的人沒有不會背誦的。但是劉禹錫留下一首很好的飲茶詩卻少人知道:

  西山蘭若試茶歌

  山僧後檐茶數叢,春來映竹抽新茸。

  宛然為客振衣起,自傍芳叢摘鷹嘴。

  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沏下金沙水。

  驟雨松聲入鼎來,白雲滿碗花徘徊。

  悠揚噴鼻宿酲散,清峭徹骨煩襟開。

  陽崖陰嶺各殊氣,未若竹下莓苔地。

  炎帝雖嘗未解煎,桐君有篆那知味。

  新芽連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頃余。

  木蘭沾露香微似,瑤草臨波色不如。

  僧言靈味宜幽寂,采采翹英為嘉客。

  不辭緘封寄郡齋,磚井銅爐損標格。

  何況蒙山顧渚春,白泥赤印走風塵。

  可知花蕊清冷味,須是眠雲跋石人。

  我非常喜歡這首詩,劉禹錫向以短詩傳世,這首詩在他的詩作中算是巨作了,而他寫飲茶的境界是那麼優美,而且給茶葉極高的評價。例如他說茶的香味悠揚噴鼻,可以使隔日的宿醉消散,能夠全身清明、徹入骨髓、打開煩惱的胸襟(“悠揚噴鼻宿酲散,清峭徹骨煩襟開”)。

  前面我曾提到屈原的“木蘭露”典故,劉禹錫給茶的評價還勝過木蘭露,他說木蘭沾露的香只能與茶“微似”,而瑤草在水波上的顏色也比不上茶葉的好看。什麼樣的人可以品出茶的真味呢?那必須是睡在雲上,在石頭上寫字題跋的人(“眠雲跋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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