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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隨居住林園的朋友去看白鷺鷥,走近林中,才發現樹林下有很多白鷺鷥的屍體,有許多骨肉都已化去,只留下一攤一攤的羽毛,在茂密的林間顯得益發蒼白。

  長期觀察白鷺鷥的朋友告訴我:“那些鷺鷥都沒有老到會死的地步,只是無法飛到外面去找食物,鷺鷥兒女只能照養下一代,對父母向來是不管的。於是它們飛出巢外就會墜落在樹林中,有時鴉鴉苦叫了兩三天才會死去。”我們看著滿地自鷺鷥的屍體,感覺到心情十分沉重。朋友說:“對父母的難以孝養,是動物在激烈生存競爭中發展出來的天性。”

  我說:“幸好我們是人呀!我們可以一方面疼愛子女,一方面孝養父母,可以安立在天地之間。”我們坐在林外的田野,看白鷺鷥一次又一次地起飛和歸航,是那麼美和優雅,感覺到有著因緣和情義的人是多麼幸福,可以張開雙翅航向遠方而心裡有所寄託;每次從不可知的旅途歸航,都有輝煌的燈火,在黑夜中等待我們。

  百香千香

  市場裡,看見有人賣百香果,渾圓熟透的果實泛出淡紫,我買了一些回家打汁,一斤要價四十元。

  在我們幼年時代,百香果是沒有名字的,我們都稱它“酸桔果”,因為它的味道很像酸桔。百香果算是賤果,在鄉下滿山遍野,根本是多到不用買賣的。

  我們在山野里玩累、渴了,就隨手摘一個,剝開,把果實和果肉含在口中,一股酸香便水蛇也似的,從舌尖鑽人腹中,在全身的血管里流動,現在一想起那滋味,口水還汩汩地湧出來。口也不渴了,精神也就健旺了。

  現在,酸桔果成為百香果,身價也不同了,可見一個好名字也是很重要的。

  回家後把百香果打汁,黃澄澄的顏色,沁人心脾的香氣,忽然喚醒了山野中奔跑的童年。

  覺得百香果可以叫作“千香果”或“萬香果”,水果的背景與水果的本身一樣的引人!

  在同一家銀行老死的人

  路過十幾年前居住的舊家,順路到銀行去看看從前認識的行員,心裡有一些感慨,一點欣喜,一點悲傷。

  欣喜的是,有好幾位是十幾年前就在銀行里工作的人,可見銀行的工作是多麼穩定。

  悲傷的是,有幾位老得特別快,與十幾年前幾乎判若兩人了。而他們的工作仍然一樣,人帳、轉帳、數鈔票,在三點半的時候下班。難道說,他們十幾年來就是這樣的過了,接下來他們會走向什麼樣的人生之路呢?

  我和他們一一打招呼,互相從外貌觀察著歲月的消息,我突然一驚:說不定在他們的眼中,我也是一樣的老呢!

  走出銀行的時候我想:穩定的生活是值得感恩的,使我們緩慢地改變,不知老之將至。

  波動的生命也是值得感恩的,讓我們廣增歷練,張開慧眼,在老去的時候沒有遺憾。

  與父親的夜談

  我和父親覺得互相了解和親近,是在我讀高中二年級的時候。

  有一次,我隨父親到我們的林場去住,我和父親睡在一起,秉燭夜談。父親對我談起他青年時代如何充滿理想,並且隻身到山上來開闢四百七十甲的山地,他說:“就在我們睡的這張床下,冬天有許多蛇爬進來盤著冬眠,半夜起來小便,都要踞著腳才不會踩到蛇。”

  父親告訴我:“年輕人最重要的就是打拼和勇氣。”

  那一夜,我和父親談了很久很久,才沉沉睡去。

  醒來後我非常感動,因為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和父親單獨談超過一小時的話,更不要說睡在一起了。

  在我們的父母親那一代,由於他們受的教育不多,加上中國傳統和日本教育使他們變得嚴肅,不善於表達感情,往往使我們有代溝,不能互相了解和親近。

  經過三四十年的努力,這一代的父母較能和子女親近了,卻因為事情更繁忙,時間更少了。

  從高中時代到現在已經二十幾年了,我時常懷念起那與父親秉燭夜談的情景,可惜父親已經過世,我再也不會有那種幸福了。

  我們應該時常珍惜與父母、與子女親近的時間,因為好時光稍縱即逝!

  台北鬧饑荒

  每次回到鄉下老家,要返回台北的時候,媽媽總是塞很多東西到我的行李箱裡,一直到完全塞不下為止,那種情況就好像台北正在鬧饑荒。

  “媽,你什麼都不用帶,台北什麼都有。”我說。

  媽媽總是這樣回答:“騙你的!台北什麼都有,台北又不是極樂世界。”

  我把芭樂、橘子、哈密瓜拿出來,說:“至少,這些水果都有。”

  媽媽又幫我塞進去,說:“我們鄉下的較好吃,也較便宜。”

  我把一大包肉乾、肉鬆,肉脯拿出來,說:“我們家樓下就有新東陽呀!”她又幫我塞進去,說:“你是知道什麼?我要買給我孫子吃的,又不是買給你吃,何況人家這些都是手工做的呢!”

  我看拗不過她,把最後希望放在皮箱裡的六罐汽水和可樂上,我說:“這汽水可以不要帶吧!”

  她說:“這是我在福利中心買的,一罐和外面的差十元,帶著、帶著,路上口渴可以喝。”

  “這重成這樣!”我說。

  媽媽眼睛一亮,說:“你小時最喜歡喝汽水了,常常偷桌下的汽水來喝……”我立刻打斷她的話,說:“我帶,我。”因為我知道接下來她會把我小時候的糧事一一拿出來說,一直到我投降為止。

  這時,媽媽看我不再抗爭了,終於滿意地拍著我的行李箱,眼神悠遠地說著:“提得起來,就是我們的。”然後,我們就陷進沉默,因為,“提得起來,就是我們的”正是我爸爸生前的口頭禪,當媽媽這樣說,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想起爸爸。坐火車回台北的路上,我想到自從父親過世,媽媽把所有的愛都投射在我們身上,她才不管我們是幾十歲的人,以為我們都是需要照護的孩子。

  我想起父親的口頭禪“提得起來,就是我們的”,現在已經輪到媽媽說了。

  對於父母親的愛,我們也是“提得起來,就是我們的”,趁還提得動,行李箱還有空間,就多塞一點愛進去吧!

  青銅時代

  近代雕刻大師羅丹,有一件早年的作品《青銅時代》(theage of bronze),是我十分喜愛的雕刻作品。這件作品雕的是一個青年的裸像,他的右手緊緊抓著頭髮,左手握緊拳頭,頭部向著遠方和高處,眼睛尚未睜開,右腳的步伐在舉與未舉之間,巴黎大學教授熊秉明說這件作品“年輕的驅體還在沉睡與清醒之間,全身的肌肉也都在沉睡與清醒之間,眼睛還沒有睜開,尚未看到外界,當然尚未看到敵人與愛人,像一個剛剛成熟的蛹,開始輾轉蠕動,頃刻間便要衝破繭殼,跳人廣闊的世界。”

  他還說:“好像火車頭的蒸汽鍋已經燒足火力,只還沒有開閘發動。”他並且評述說:“我想老年的羅丹就再做不出《青銅時代》來。只有少壯的雕刻家的手和心才能塑出如此少壯生命的儀態和心態。”熊秉明先生在《羅丹日記擇抄》中所做對《青銅時代》的觀察與評論都非常深刻,使我想起去年在美國華盛頓國家美術館看羅丹的雕刻大展,當時最吸引我注意的是《青銅時代》與《沉思者》兩件作品。《沉思者》刻著一個中年人支著下巴在幽思,是最廣為人知的羅丹作品,也是羅丹風格奠定以後的傑作,《青銅時代》則是鮮為人知,有許多羅丹的畫冊甚至沒有這件品,老實說,我自己喜愛《青銅時代》是遠勝於《沉思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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