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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美術館裡,我從《青銅時代》走到《沉思者》,再走回來,往來反覆地看這兩件作品,希望找出為什麼我偏愛羅丹“少作”勝過“名作”的理由,後來我站在高一百八十一公分與真人同大的《青銅時代》面前,仿佛看到自己還未起步時青春璀璨的歲月,我發現我愛《青銅時代》是因為它充滿了未知的可能,它可以默默無聞,也能燦然放光;它可以渺小如一粒沙,也能高大像一座山;它可能在邁步時就跌倒,也可能走到浩浩遠方;它說不定短暫,但或者也會不朽……因為,它到底摯走了生命的一小段。

  《沉思者》卻不同,它坐著雖有一百八十六公分高,肌肉也十分強健,但到底已經走到生命的一半,必須坐下來反省了,由於它有了太多的反省,生命的可能減弱了,也阻礙了行動的勇猛。兩者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不管怎麼樣,青年總比中年有更大的天空,它真像剛剛出爐的青銅,敲起來鏗然有聲,清脆悅耳,到了中年,就不免要坐下來沉思自己身上的銅鏽了。

  看《青銅時代》與《沉思者》使我想起一句阿拉伯成語:“人生包含兩部分,一部分是往事,是一場夢;一部分是未來。是一點兒希望。”對剛剛起步的青年,未來的希望濃厚,對坐在椅子上沉思的中年,就大半是往事的夢了。

  不久前,有一位在大學讀書的青年來找我,他對鋪展在前面的路感覺到徘徊、惶恐、無依,不知如何去走未來的路。我想,每個人的青年時代都要面臨這樣的考驗,在青年時就走得很平穩的人幾乎沒有。有人說《青銅時代》是羅丹青年時期的自塑像,即使像他這樣的大藝術家,顯然也經過相當長久的掙扎,沒有青銅時代的掙扎與試煉,就沒有後來的羅丹。

  現代人每天幾乎都會在鏡子前面照見自己的面影,這張普通的日日相對的臉,都曾經揚散過青春的光與熱,可怕的不是青春時的不穩,可怕的乃是青春的緩緩退去。這時,“英雄的野心”是很重要的,就是塑造自己把握時勢的野心,這樣過了青春,才能無怨。

  我曾注意觀察一群兒童捏泥巴,他們捏出來的作品也許是童稚的、不成熟的,但我可以在那泥巴里看見他們旺盛茁長的生命與充滿美好的希望。而從來沒有一位兒童在看人捏泥巴時不自己動手,肯坐在一旁沉思。

  每個人的青年期都平凡如一團泥巴,只看如何去捏塑。羅丹之成為偉大的藝術家,那是他把人人有過的泥巴、石頭、青銅一再的來見證自己的生命,終於成就了自己。

  能這樣想,才能從《青銅時代》體會到更大的啟示,一個升火待發的火車頭總比一部行到終點的車頭更能令人動容。

  ——九八三年五月十一日

  苦瓜變甜

  我很喜歡一則關於苦瓜的故事:

  有一群弟子要出去朝聖。

  師父拿出一個苦瓜,對弟子們說:“隨身帶著這個苦瓜,記得把它浸泡在每一條你們經過的聖河,並且把它帶進你們所朝拜的聖殿,放在聖桌上供養,並朝拜它。”

  弟子朝聖走過許多聖河聖殿,並依照師父的教言去做。

  回來以後,他們把苦瓜交給師父,師父叫他們把苦瓜煮熟,當作晚餐。

  晚餐的時候,師父吃了一口,然後語重心長地說:“奇怪呀!泡過這麼多聖水,進過這麼多聖殿,這苦瓜竟然沒有變甜。”弟子聽了,好幾位立刻開悟了。

  這真是一個動人的教化,苦瓜的本質是苦的,不會因聖水聖殿而改變;情愛是苦的,由情愛產生的生命本質也是苦的,這一點即使是修行者也不可能改變,何況是凡夫俗子!

  我們嘗過情感與生命的大苦的人,並不能告訴別人失戀是該歡喜的事,因為它就是那麼苦,這一個層次是永不會變的。可是不吃苦瓜的人,永遠不會知 道苦瓜是苦的。一般人只要有苦的準備,煮熟了這苦瓜,吃它的時候第一口苦,第二三口就不會那麼苦了!

  對待我們的生命與情愛也是這樣的,時時準備受苦,不是期待苦瓜變甜,而是真正認識那苦的滋味,才是有智慧的態度。

  記夢記

  許多朋友對我抱怨,他們晚上總是睡不安穩,不是被恐怖的惡夢纏繞,就是走進了超現實的夢的魔魔去;他們一邊抱怨,一邊還興致勃勃的講述夢裡的情景,說完之後,總是追索著一個問題:“這莫名其妙的夢到底在預示什麼?它代表了什麼樣的潛意識呢”?有的則露出幸福的微笑,好像說著:“幸好只是個噩夢罷了”。

  對於朋友們的心情我很能體會,回為我也是個會做夢的人。雖然我並不愛做夢,夢卻是莫奈他何的東西,一閉上了雙眼,它就如飛舞的精靈,在靈魂空下來的一個小細縫中鑽了進來,占據了我們未知的八小時的喜怒哀樂。

  我的朋友大部分是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人,他們的心靈特別易感,因此格外容易有夢,有許多人知道我是個“夢人”,總是找我傾訴他們的夢境。我生平最愛做的事就是聽人“胡言夢語”的談離奇夢境,我常建議他們把這些夢化成為作品給人共享,有的人因此創作出與清醒時完全不同的作品,(可能那夢裡是另一個人吧!)大部分人卻不願意,理由是:夢是隱私的一部分,說給好友聽聽無妨,要公之於世就有些難以啟齒了。

  我自己很會做夢,會的程度有時一夜可以做三四個,這三四個有時是短片連綴在一起,有時又是一個長片被切割成幾段,我還有很奇怪的經驗,睡醒了出去晨跑,回家時睡回籠覺,夢竟然能接得下去,有一次甚至相隔幾個月,夢居然能連在一起,好像電影的上下集。

  我喜歡電影,我覺得做夢有些看電影的感覺,和電影不同的是,我們可以看自己當主角在戲裡演,覺得頗有興味,所以我即使做惡夢,也很少有恐怖的感覺。夢裡自然全是子虛烏有的事,可也不盡然;我做過的一些夢裡,夢到一些全然陌生的地方,有街道、有人物、有花草,甚至郵局、車站全是清清楚楚,幾個月後我到外地去採訪,發現那地方竟和我夢裡的一模一樣,連當地廟會演出的戲碼都和我夢見的一樣。

  我覺得心寒,也覺得有趣——人是不是能在夢裡預示些什麼呢?

  還有一次,我夢見乘火車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那火車不像一般火車,很小,卻一直往陡峭的山上爬去,兩邊的樹很濃綠,天上的白雲又白又結實,仿佛要爬上無止境的高山。一年多以後我到香港去採訪,才發現我夢裡的是太平山,連火車的樣式都相同。

  可是我做夢的時候,壓根兒沒想過香港,也不知道太平山,夢真是奇怪,它和我們實際人生中說不定真有重疊的部分。結婚前,我是一個人做夢,婚後,才知道妻子也是個會做夢的人,有時做得更甚,我們每天起床時常互相講述自己的夢中情景,以為樂事,遇到情節簡單的夢,也會加以

  分析一番。因為這樣,奇怪的事發生了。有一天起床,妻子對我說她的一個夢:我們和兩位熟識的朋友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旅行,那裡是一片大草原,開著許多小黃花。我們還帶著我們一對小兒女去,大女兒梳著兩條辮子,小兒子穿著綠色的短褲……妻子講的時候我聽得呆了,因為我那一夜的夢就是這樣,連兒女的面貌都是清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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