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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生活的奔忙裡,我們的心仿佛被充塞得飽滿了,這種飽滿使我們遇樹不見樹,過林不見林,更不要說能靜下來看路邊的小草小花了。欣賞過曉雲法師的禪畫,它使我們飽滿的心變成虛空,那虛空乃可以涵容,可以讓大地穿梭,可以成為一片廣闊的平野。

  曉雲法師有一幅畫,畫中一個細小的漢子挑著黃麻,穿出了一片亂墨飛舞的樹林,空白處寫了這樣幾句:“本有黃麻三擔重,如今只剩一擔;挑到一處放下來,正是身心自在。”正是描寫那樣的感覺。要到身心自在的境界,非得把那最後一擔也放下不可,也就是要做到“世界光如水月,心身皎若琉璃”的境界。

  我覺得“禪畫”之可貴處,也是與一般繪畫的不同處,就是它在一幅畫裡也許沒有任何驚人之筆,但是它講究“觸機”,與其他藝術比起來,是一支針與一個汽球之比,那支針細小微不可辨,卻能觸中人的心靈之機,這正是曉雲法師所說:“無異是另開闢了一個清湛的源泉,從人的有限中更拓出無限的國度——性靈的國度,禮教是人底範疇的閑邪,性靈是人自然放射的悲智光。”

  那麼,禪畫所表現在畫面上的精神,可以說是“留白’,包括內容的留白和形式的留白,是在畫面上我們不能完全捕捉到作者的意思,他往往留下一個線索,或許多線索,觀者只能循線摸索,走到哪裡算哪裡了。

  也因於禪畫有這樣的特質,它在中國藝術中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宋朝以還的文人畫可以說多少具有一些禪意,而明代影響後世最大的兩位畫家,一是石濤,一是八大山人,他們的畫非但禪境殊深,本身也皆是出家的和尚。

  歷來論石濤者都認為他的藝術“無法”,乃是擷取了中國各派之法“獨創我法”,曉雲法師談到石濤,曾用了這樣譬喻:“石濤之畫風是如何灑脫不拘,正等於中國之南禪到了一花五葉之後,一切風規律儀都放合了。”正是觸到了禪畫之機,禪畫之“畫”是有法度的,但禪畫之“禪”就元跡可循了,完全要看道心的修為。

  道心何以修為?曉雲法師有一幅畫,畫的是高士面壁,三五筆成篇,只題了幾個字“一探靜中消息”,我想這個“靜”字也就是道心修為的起點了。

  人總是容易被動著的事物感動,因為人總有個活活潑潑的本質,所謂世上沒有不落的花,沒有不流的水,水流不盡,花落不了,總有一個活潑的世界。但是在靜中追探的人卻能在花落水流之間,覺悟到萬物之無常,悟人性之真常,這就是修為!

  我們且來讀幾段曉雲法師常引的有關靜的詩,來一探靜中消息:

  雪裡梅花初放,暗香深夜飛來;

  正對寒燈寂靜,忽將鼻孔沖開。(憨山禪師)

  風從何處來,眾響動岩穴;

  靜聽本無聲,如何有起滅。(蘇東坡)

  碧澗泉水清,寒山月華白;

  默知神自明,觀空境逾寂。(寒山禪師)

  玲瑰色淡松根月,敲磕聲清竹罅風;

  獨生獨行誰會我,群星朝北水朝東。(永明禪師)

  獨坐窮心寂杏冥,箇中無法可當情;

  西風吹盡擁門葉,留得空階與月明。(王維)

  落落寒松石澗間,無琴無語聽潺援;

  此翁不戀浮名大,日坐茅亭看遠山。(漸江和尚)

  由以上所引的詩句,可以想見“靜中消息”乃不是追求得來,而是一探所得的觸機,最妙的是這個“探”字,問題是忙碌的現代人能享受這一探的人恐怕也寥無幾人了。那好像同樣一株木棉,在鄉間能安然結果,棉絮飄飛,而到了市聲凡塵,則只能開出嬌艷的花,卻不能結果成棉了,恐怕連一株沉默的木棉都能感受到靜的力量,何況是在木棉樹下還能沉思的人呢?

  附註:曉雲法師,俗名游雲山,1914年生於廣東,為嶺南派繪畫大師高劍父之高足,曾於印度泰戈爾大學研究印度藝術,並教授中國藝術。足跡遍歷世界及中國名山大水。現任文化大學永久教授兼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長。1957年剃髮出家,即致力藝術、宗教之推展,所繪禪畫享譽海內外,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在台北太極藝廊舉行個展,這是他五十年來首度在台北舉行禪畫個展,觀後甚為感動,略志其感。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七日

  水中的藍天

  開車從鶯歌到樹林,經過一個名叫“柑園”的地方,看到幾個農夫正在插秧。由於太久沒看到農夫插秧了,再加上春日景明。大地遼闊,使我為那無聲的畫面感動,忍不住下車。

  農夫彎腰的姿勢正如飽滿的稻穗,一步一步將秧苗插進水田,並細緻敬謹的往後退去。

  每次看到農人在田裡專心工作,心裡就為那勞動的美所感動。特別是插秧的姿勢最美,這世間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向前的,惟有插秧是向後的,也只有向後插秧,才能插出筆直的稻田;那彎腰退後的樣子,總使我想起從前隨父親在田間工作的情景,生起感恩和恭敬的心。

  我站在田岸邊,面對著新鋪著綠秧的土地,深深的呼吸,感覺到春天真的來了,空氣里有各種薰人的香氣。剛下過連綿春雨的田地,不僅有著迷濛之美,也使得土地濕軟,種作更為容易。春日真好,春雨也好!看著農夫的身影,我想起一首禪詩:

  手把青秧插滿田,

  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淨方為道,

  退步原來是向前。

  這是一首以生活的插秧來象徵在心田插秧的詩。意思是惟有在心田裡插秧的人,才能從心水中看見廣闊的藍天,只有六根清淨才是修行者惟一的道路;要趣人那清淨之境,只有反觀迴轉自己的心,就像農夫插秧一樣,退步原來正是向前。

  站在百尺竿頭的人,若要更進一步,就不能向前飛躍,否則便會粉身碎骨。只有先從竿頭滑下,才能去爬一百零一尺的竿子。

  人生里退後一步並不全是壞的,如果在前進時採取後退的姿勢,以謙讓恭謹的方式向前,就更完美了。“前進”與“後退”不是絕對的,假如在欲望的追求中,性靈沒有提升,則前進正是後退,反之,若在失敗中挫折里,心性有所覺醒,則後退正是前進。

  農人退後插秧,是前進,還是退後呢?甲得從前在小乘佛教國家旅行,進佛寺禮拜,寺院的執事總會教導,離開大殿時必須彎腰後退,以表示對佛的恭敬。

  此刻看著農夫彎腰後退插秧的姿勢,想到與佛寺離去時的姿勢多麼相像,仿佛從那細緻的後退中,看見了每一株秧苗都有佛的存在。

  “青青秧苗,皆是法身”,農人幾千年來就以美麗謙卑的姿勢那樣的實踐著。那美麗的姿勢化成金黃色的稻穗,那彎腰的謙卑則化為累累垂首的稻子,在土地中生長,從無到有、無中生有,不正是法身顯化的奇蹟嗎?

  從柑園的農田離開,車於穿行過柳樹與七里香夾道的小路,我的身心爽然,有如山間溪流一樣明淨,好像剛剛在佛寺里虔誠的拜過佛,正彎腰往寺門的方向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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