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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觀點有時使我非常悲觀,如果因果業報是“骨肉至親,不能代受”,那麼我們的自修自淨有何意義呢?

  我的悲觀常常只有禪學可以解救,禪告訴我們,並沒有人束縛我們、沒有人污染我們、在自性的光明里,業是了不可得的。人人都有光明自性,則人人的業也都可以了不可得。但是,這不是充滿了矛盾嗎?

  我們的人生渺小如一粒沙子,每一粒沙子都是獨立存在與別的沙子無關,那麼,我只能清洗自己的沙子,有什麼能力清洗別人的沙子?即使是最鄰近的一粒沙,清洗似乎也是不可能的。

  當我看到新聞,有人殺人了,那兩人之間真的是從前的舊債嗎?這樣,不就使我們失去對被殺者的悲憫,失去對殺人者的斥責嗎?不應該這樣的呀!每一次的惡事不應該只由當事者負責,整個社會都應有相關的承擔,這樣真實的正義才能抬頭,全體的道德才有落腳之處。

  西方淨土之所以沒有惡事,並非在那裡的人都是完全清淨才往生的!而是那裡有完全清淨的環境,不論什麼眾生去往生,也都可以純淨起來。

  我覺得,這世界所有的一切惡事,都不應該由當事人承受,這世界一切眾生之苦也不可以是從前造罪而活該當受的。修行的人不應該有“活該”的思想,也不應該有一絲絲“活該”的念頭。

  世界的人都在受報,但不應該人人都是“活該”!

  因此,我雖無法解開那張業網,讓我作其中的一條絲線,讓我作其中的經緯。

  大乘佛教對業報的看法總在最悲觀時撫慰我,我雖渺小,但宇宙之網是由我為中心向時空開展,要以自淨來淨化整個宇宙的罪業,用這微弱的雙肩來承擔世界污穢的責任。業絕不是單一的自我,而是世界的整體。

  人生若還有罪業,我就難以自淨,眾生若不能安穩,我就永遠不可能安穩!

  我的不能安穩,我的沉痛,乃至我鮮為人知的顫抖,不也是一種自然的呈現嗎?正因我不是焦芽敗種,我才有那樣熱切滾燙的感受吧!

  我只是一粒沙,這是生命里無可如何的困局,但是我多麼希望,我每次看到生命的苦楚,都看到一整條河岸,而不只看見受難的那一粒沙。

  這樣想時,我總是渴切地祈禱:佛、菩薩、龍天護法,請悲憫這個世界!請護念這個世界!請囑咐這個世界!請使這世界成為清淨的國土!

  太陽雨 對太陽雨的第一印象是這樣子的。

  幼年隨母親到芋田裡采芋梗,要回家做晚餐,母親用半月形的小刀把芋梗採下,我蹲在一旁看著,想起芋梗油燜豆瓣醬的美味。

  突然,被一陣巨大震耳的雷聲所驚動,那雷聲來自遠方的山上。

  我站起來,望向雷聲的來處,發現天空那頭的烏雲好似聽到了召集令,同時向山頭的頂端飛馳奔跑去集合,密密層層的迭成一堆。雷聲繼續響著,仿佛戰鼓頻催,一陣急過一陣,忽然,將軍喊了一聲:“沖呀!”

  烏雲里嘩嘩灑下一陣大雨,雨勢極大,大到數公里之外就聽見啪之聲,撒豆成兵一樣。我站在田裡被這陣雨的氣勢懾住了,看著遠處的雨幕發呆,因為如此巨大的雷聲、如此迅速集結的烏雲、如此不可思議的澎湃之雨,是我第一次看見。

  說是“雨幕”一點也不錯,那陣雨就像電影散場時拉起來的厚重黑幕,整齊地拉成一列,雨水則踏著軍人的正步,齊聲踩過田原,還呼喊著雄壯威武的口令。

  平常我聽到大雷聲都要哭的,那一天卻沒有哭,就像第一次被鵝咬到屁股,意外多過驚慌。最奇異的是,雨雖是那樣大,離我和母親的位置不遠,而我們站的地方陽光依然普照,母親也沒有要跑的意思。

  “媽媽,雨快到了,下很大呢!”

  “是西北雨,沒要緊,不一定會下到這裡。”

  母親的話說完才一瞬間,西北雨就到了,有如機槍掠空,嘩啦一聲從我們頭頂掠過,就在掃過的那一剎那,我的全身已經濕透,那雨滴的巨大也超乎我的想像,炸開來幾乎有一個手掌,打在身上,微微發疼。

  西北雨淹住我們,繼續向前衝去。奇異的是,我們站的地方仍然陽光普照,使落下的雨絲恍如金線,一條一條編織成金黃色的大地,濺起來的水滴像是碎金屑,真是美極了。

  母親還是沒有要躲雨的意思,事實上空曠的田野也無處可躲,她繼續把未採收過的芋梗採收完畢,記得她曾告訴我,如果不把粗的芋梗割下,包覆其中的嫩葉就會壯大得慢,在地里的芋頭也長不堅實。

  把芋梗用草綑紮起來的時候,母親對我說:“這是西北雨,如果邊出太陽邊下雨,叫作日頭雨,也叫作三八雨。”接著,她解釋說:“我剛剛以為這陣雨不會下到芋田,沒想到看錯了,因為日頭雨雖然大,卻下不廣,也下不久。”

  我們在田裡對話就像家中一般平常,幾乎忘記是站在龐大的雨陣中,母親大概是看到我愣頭愣腦的樣子,笑了,說:“打在頭上會痛吧!”然後順手割下一片最大的芋葉,讓我撐著,芋葉遮不住西北雨,卻可以暫時擋住雨的疼痛。

  我們工作快完的時候,西北雨就停了,我隨著母親沿田埂走回家,看到充沛的水在圳溝里奔流,整個旗尾溪都快漲滿了,可見這雨雖短暫,卻是多麼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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