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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發現,每次我買一塊臭豆腐的時候,方老太不僅會幫我切成九小塊,她還會用勺子在大湯碗底重重地撈上一勺,裡面有湯料,還有辣椒、酸菜、蘿蔔絲……

  放了學去方老太那兒買臭豆腐,成為我小學時最美好最開心的回憶。

  不知道方老太是哪個星座,當然這也許和她的星座沒有任何關係——無論颳風下雨天晴天陰,方老太總是雷打不動地待在實驗小學正南面的拐角處,時間久了,她記得住每一個小孩的名字,有時小孩的爸爸媽媽來接小孩沒看到,也會問方老太:“方老太,我孩子來買臭豆腐了嗎?”

  “半個小時前買過了,然後和同學一起往坡那邊走了。”

  “沒來,聽同學說你小孩還在教室做值日呢。”

  方老太不像是臭豆腐的攤主,更像是一個信息交流站。而隨著我們的畢業,方老太那兒又成了我們常年聚會碰頭的據點。

  讀初中後,每次大家聚會,地點都是“方老太的臭豆腐攤”。

  去得早的同學會坐在小桌子旁吃上幾塊,去得晚的同學還會在電話里交待:“你跟方老太說是我要吃,她知道要給我的臭豆腐炸得乾乾的。”

  那個時候,方老太的臭豆腐變成一毛五一塊了,依舊便宜。

  時光飛逝。

  我們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雖然不再像之前那樣天天能吃到方老太的臭豆腐,但嘴一饞,大家還是會相約一起去方老太那兒,然後遇見好多的老校友。我們很好奇的是,為什麼那麼多年了,方老太永遠只有一個人,從來沒有見過她的老公,也沒有見過她帶著小孩。似乎總是一個人推著小車從拐角處突然出現,從白天到深夜,一個人在路燈下默默收攤,又在拐角處突然消失不見。

  小時候有人說方老太是一個只做臭豆腐吃的魔法老太太,來無影去無蹤。等讀了高中才漸漸聽人說起方老太的故事。

  方老太三十多歲才嫁人,嫁過去第一年就生了兒子。本以為生活會開始幸福,可惜好景不長。老公每天在外面賭博,贏了還好,輸了就回來要錢,要不到錢就打方老太和兒子。後來兒子慢慢長大,方老太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誰知道兒子在長期的家庭暴力之下,早早就放棄了學業,每天在外面遊蕩。父子倆都沒有正經工作,要睡覺了就回來,沒錢了就鬧,方老太就是這麼八分八分地掙,然後兌換成整錢給家裡的老公和孩子花。

  那時我們年紀小,想不通的問題有很多。只是覺得方老太好可憐,寡言少語卻對任何人都關懷備至。

  隨著我們這撥人考上了大學,開始漂泊在異國他鄉。有時候聊起大家何時回家聚一聚,總有人會提到方老太,同學就會傳一張自己和方老太的合影給大家看,還會即時匯報:方老太的臭豆腐漲價了哦。

  “該漲該漲,現在什麼都在漲價,臭豆腐也應該漲。多少錢了啊?”

  “從一毛五漲到兩毛啦!”

  “……喂,小武,你能不能多給方老太一點兒,大冷天的多辛苦啊。”

  “知道啦。那下次回來咱們一塊去吧。她還記得你們呢。”

  於是乎,大家都嚷著要過年回去嘗嘗方老太的臭豆腐。

  “對了,小武。你今天去方老太那兒,問問她,學校放假了她還會不會出來擺攤?”

  “好嘞!”

  那年我們都大一,放假晚。而小學早已經放假,方老太的生意自然會受到影響。我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去了老地方。驚喜的是,方老太居然在,天冷,她把手伸在油鍋上烤火,零散幾個客人坐在小桌子邊聊天,方老太遠遠抬頭看見我們,咧嘴笑了起來。

  那種久違的笑,不是大笑,也不是微笑,而是那種——我就知道你會來的會意,笑的是人與人之間重逢的美好,開心的是時間過去那麼久,而人與人的關係卻還停留在老地方。

  “好棒啊,學校放假了,居然方老太還在!”

  我們嘰嘰喳喳跑過去,一個人五塊臭豆腐,趁著方老太炸豆腐的時候,大家紛紛跟方老太匯報著自己的近況,方老太一直笑著說:“真好真好,你們有出息了就好。”

  從小學一年級到我們大一,一晃十三年過去,方老太迎來送往了一年又一年的學生,她目送著畢業的學生比老師還要多。她已經記不住我們的名字了,但是還記得我們的樣子,跟每個人都一一打招呼,“你來了就好,你來了就好。”

  厚重的情感,最大的好處是模糊掉細節。

  我們相信一切都沒有變,相信一切都如往年一樣好,我們看不到方老太炸豆腐的速度越來越慢,看不到方老太的生意越來越糟糕,現在的小學生已經不怎麼吃臭豆腐了,也看不到方老太已經彎曲的背和悄悄爬滿了皺紋的臉。

  隨著年紀漸長,身邊親人也都在漸漸老去。以至於後來每次去方老太那兒,一開始都是開心的,吃了幾塊臭豆腐後心情就變得有些沉重。隱隱問自己,萬一哪天,再也吃不到這樣的臭豆腐了呢?

  又過了幾年,網絡流行起來。我常常看到老家的媒體寫一些新聞,“郴州必須要吃的幾種特產小吃”,裡面一定會有方老太的臭豆腐,記者說,“這個老太太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孩子,炸著一塊又一塊臭豆腐,以每天炸二百塊臭豆腐來算,二十年中她炸了146萬塊臭豆腐。那是很多人兒時的記憶,包括寫這篇美食報導的我。”

  吃過她臭豆腐的孩子,當年都是身高一米不到,踮著腳才能看到鍋里的臭豆腐。一晃那麼多年過去,有的成了記者,有的成了警察,有的成了律師,威風八面。

  我聽說實驗小學旁邊的道路需要改建,所有的小商小販都不能再繼續擺攤了,唯獨只有方老太,一直在那兒,沒有人趕她,其他的攤主也不眼紅,據說管那片的城管也是吃著方老太的臭豆腐長大的。

  有人問方老太為什麼只有她能夠在這裡擺攤。

  方老太說:“我也不知道,上次那個穿制服的孩子跟我說,讓我好好待在這裡,如果我離開了,很多吃著這個臭豆腐長大的郴州人就找不到了。”

  找不到方老太,找不到臭豆腐,更重要的是,找不到自己童年的那段記憶了。

  方老太走了。

  這個消息瞬間就傳遍了家鄉的朋友圈。

  什麼時候走的?怎麼走的?年紀多大了?家住哪裡?那她的推車還有人繼續推出來炸臭豆腐嗎?這些問題沒有一個人知道。

  看著大家問著各種問題,我心裡很後悔。

  方老太是我們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們打交道二十幾年,我們爭先恐後告訴她自己的近況,無論她記不記得住,我們沒有一個人關心過她——也許不是不關心,而是小時候聽說的那些故事,讓我們不知道找一個什麼樣的理由去觸碰。

  沒有人知道方老太具體的歲數,沒有人知道方老太的身高,沒有人知道她的生日,她是哪裡人,炸臭豆腐之前做著什麼,現在老公和孩子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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