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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對於一門大炮來說,沉默只是暫時的。終於有一天,大炮發現在遠方出現了黑壓壓的一大片軍隊,那些軍隊騎著高大的馬,舉著各種顏色的旗幟,粗略的數一數,一共是八種顏色。那些騎在馬上的武士全身披掛著鐵甲,戴著不同於明朝或者是歐洲軍隊的頭盔,背後則插著五顏六色的靠旗。當他們靠近大炮所在的堡壘的時候,整個大地都在顫抖著,似乎全都被馬蹄聲、刀劍碰撞聲、人和馬的喘息聲所籠罩著。看著那支軍隊越來越近,同為軍人,但大炮身邊的那些人卻似乎在渾身顫抖著,他們好像連手中的滑膛槍都握不住了,居然連火藥袋都打翻在了地上。

  忽然,有人把一枚沉重的炮彈塞進了大炮的身體,然後點燃了大炮身上的引線。火線低聲地尖叫著,最後,變成了一聲巨大的轟鳴,一顆炮彈衝出了顫抖著的炮管,在天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最終落在了那些向前衝鋒的騎兵隊中。

  又是一聲巨響,瞬間的火光沖天,接著是滿天飛舞的斷手和斷腳,血肉四濺,如同一場紅色的雨。大炮身邊的士兵們這才明白,原來滿洲人厚厚的鐵甲里藏著的同樣也是血肉。然而,硝煙還沒散去,滿洲的騎兵卻還在繼續衝鋒,於是,第二炮又打響了。對面衝鋒的巨浪像是被一快礁石阻攔住了一樣,終於四散了開來,接著,第三炮、第四炮,總共發she了十幾發炮彈,整個炮管都被燒得通紅通紅了。

  當戰場上終於寂靜下來的時候,原野上殘留著許多殘缺的肢體,鮮血凝固在大地上,滲入了糙根,滋潤了來年的青糙。只有幾匹失去主人的戰馬,還在夕陽中悲鳴著。

  一月後,聖旨傳到了這座小小的堡壘,這門大炮被封為“紅夷大將軍”,官拜三品,比這裡指揮官的級別還要高。後來,人們才知道,這門大炮剛運到北京的時候,曾被徐光啟大人親手撫摸過。

  那一年,士兵們似乎能從大炮上看到一個手印。

  滿洲間諜阿斯蘭向皇太極的報告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奴才名叫阿斯蘭,正藍旗人,祖上曾經跟隨愛新覺羅家族與朝鮮人打過仗。去年,大清的軍隊在遼西吃了敗仗,被一門明朝的大炮打死打傷了許多八旗將士,以後的幾仗,大炮都讓八旗軍吃了大虧。因為奴才精通漢人的語言和風俗,於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去明朝刺探軍情,以了解明朝大炮的虛實。

  飛翔(7)

  奴才化裝成漢人,忍痛散了辮子,留起了額前的頭髮,改換成漢人的服裝,改名為張德勝,自稱是明朝撫順的漢人,因不願剃髮降清,逃難來到明軍守衛的錦州。奴才很容易就混進了明朝的軍隊,成為了一名守城的小卒。沒過了多久,奴才就知道了原來這城上的大炮是明朝從一個叫紅夷的國家那裡買來的,所以,這些大炮也叫紅夷大炮。在錦州城外的一個堡壘上,有一門大炮,就是在去年的大戰中打死了咱們貝勒爺的那一門炮。這門炮已經被明朝封為了大將軍,據說這門炮這所以能打得准,是因為被明朝的一位大學士親手摸過而沾上了靈氣的原因。

  後來,奴才幾經打聽,才得知了這位明朝大學士叫徐光啟,是明朝松江府上海縣人,萬曆三十二年進士及第,那些從紅夷人手裡買下來的大炮全是經徐光啟一手操辦的。於是,奴才決心去北京打探關於徐光啟的情況。奴才用重金光打通關節,收買了一個明朝軍官,他將我的名字上報到北京,說我一個人殺死了幾百個清兵,把我送到了北京領賞。奴才終于越過山海關,正大光明地進入了關內,來到了北京城。領完賞以後,奴才又繼續用錢財疏通關節,結果留在了北京。奴才想辦法打聽了徐光啟的情況,最後進入了他的府第,成為了徐光啟的貼身衛士。從此,奴才就一直守在他的身邊。

  奴才所見到的徐光啟,其實已是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但是他的精神卻非常好,特別健朗,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他為人很和善,對奴才也很不錯,經常對奴才噓寒問暖。他是一個極有學識的人,對天下的形勢了如指掌。而且,他與一般的漢人不一樣,他在胸前掛著一個十字形狀的項鍊,而且每隔七天就到一個小房間裡燒香拜佛。後來,他對奴才說,他拜的不是佛,而是一個叫耶穌的西夷人。他說那個人是天主的兒子,出生在1600多年前的一個遙遠的地方,最後被釘死在十字形的大木架上,死後三天又復活升天,從此以後,人們就永遠紀念這個人,也永遠崇敬天上的主。總之,他說了許多深奧的話,奴才大多不太明白,最後,他還問奴才願不願意也像他一樣成為相信天主和耶穌的人。奴才心想,既然要打探情報,就要贏得徐光啟的信任,於是,奴才當即就表示願意入教。於是,幾天後,他給奴才施行了一個簡單的入教儀式,這個儀式很奇怪,奴才知道,要成為和尚首先得剃頭,而要成為徐光啟所說的天主教徒,則並非剃頭,而是洗頭,他把一小盆水澆到了奴才的頭頂,他稱之為洗禮,表示奴才已經成為天主的信徒了,還給我起了一個夷人的名字,叫彼得。當然,那只是奴才為了得到徐光啟的信任而被迫所為的,在奴才的心中,只有一個天主,這就是大清的皇上您。

  奴才發覺徐光啟不同於一般的明朝官員,他不僅精通文章,而且還善于格致之術,有時整日在房中面對一堆圖紙,紙上畫著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其中就有奴才所認得的大炮的圖形,他說他正在改進紅夷人的大炮,使之發揮更大的功效。還有其他各種東西,據說都有著種種奇怪的功能。過了半年多,有一天他帶著奴才來到府中的後院,那後院除了他之外,從來沒有人進去過,看來,他是十分相信奴才了。那片後院占地極大,在院子的一角,停著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那個東西很大,卻生著一對又長又薄的翅膀,看上去每一個翅膀至少有三四丈長,近看才發覺那是竹子做成骨架,再用牢固的羊皮繃緊覆蓋在竹子間,就真的像是鳥的翅膀一樣了。在兩隻翅膀的中間,是一個小船似的東西,裡面藏著許多輪子和皮帶,小船里有一個座位,剛好容納一個人坐在裡面。他在這個大鳥一樣的東西里安裝著一些小小的部件,就叫著奴才一起幫他干,那些小小的部件,看上去像輪子,輪子的邊上卻有許多小牙齒,像鋸子一樣,他管這個叫齒輪。在那像船一樣的東西里,有這樣的齒輪許多個,一個挨著一個的咬合著,轉動其中一個最小的,其他的就都轉了起來,直到最後一個最大的連接著一根皮帶。那些齒輪和皮帶,還有其他一些小玩意兒都十分精密,按照嚴格的順序排列,徐光啟十分小心地擺弄著,叫奴才也當心著點。奴才和他幹了許久,那些東西實在太複雜了,奴才實在難以勝任,直到日落之時,還是沒有完成,於是我們離開了院子。

  晚上,奴才小心地問他那個大鳥到底是派什麼用的。他告訴我那個大鳥是用來飛行的。對,千真萬確,皇上,那大鳥是一架用來飛行的機器,看到那對巨大的翅膀以後,就會明白的了。他還對奴才說,如果這台機器能夠造好,就能夠帶著人從天上越過山海關和遼西走廊,直接飛到遼東,飛到盛京,在咱們大清的皇宮頂上放火,甚至開炮,其效力勝過千軍萬馬。奴才當即大吃一驚,心想這東西若是真的飛到盛京的頭頂,咱們大清可就真的要遭殃了。於是,當天晚上,奴才偷偷摸摸地爬到了後院裡,摸到那個飛行機器旁邊,點了一把火,把那東西給燒了。大火熊熊,很快,那竹製的機器就化為灰燼了。當時,奴才的心裡還真有點惋惜,那東西若是真的製造出來,就能讓人在天上飛,那是神話里才有的事情啊,不過,為了大清的基業,奴才還是一狠心燒了它。奴才知道這事一定會被徐光啟查出來,於是當晚就逃出了北京城,一路上翻山越嶺逃回了大清的地界,回到了盛京,回到了皇上您的面前。

  飛翔(8)

  啊,什麼?皇上,奴才可不是那種人,您要相信奴才啊,奴才也知道這種事人們一般不太會相信,可這全是奴才親眼所見啊,若不是奴才放了一把火,盛京過幾天恐怕就要遭到災禍了。哎喲,奴才該掌嘴,瞧這口沒遮攔的,可是奴才確是一片忠心,天地良心,沒有半句假話,奴才絕對不是那種出去以後隨便編一個謊話,自稱自己立了大功回來討賞的那種人啊。

  皇上,您怎麼還不信奴才的話啊,那會飛行的機器確實存在啊,不是奴才瞎編的,哎,奴才不敢頂撞皇上啊。皇上饒命,饒命啊,奴才該死,剛才奴才全是在胡說八道,什麼飛行機器全是沒有的,全是假的,皇上說一句頂奴才一萬句。

  皇上,您怎麼還是要殺奴才啊,奴才可救了大清啊。

  皇太極,你他媽的王八蛋,你別自以為了不起,其實你連這世上有會飛的機器都不知道,你有眼無珠,錯殺了我這忠臣。

  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晚年

  北京的日頭似乎是會說話的,總是帶著些淡淡的憂傷,懶洋洋地鋪灑在地上,投she著幾根窈窕柳絲的影子。徐光啟生命中最後一年就是整日在這空曠的院落中度過的,除了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時候,坐著轎子從府第出發進東華門上早朝,與不苟言笑的年輕的皇帝說幾句例行公事的話而已,其餘的時間就一直坐在這裡,什麼也不做,靜靜地看著日頭的消長。

  在這空曠的院子裡,有一個角落黑黑的,有燒焦的痕跡,在地上,還有一些燒不化的金屬,呈現著圓形,大部分都有些扭曲了,只有一個最小的,還保持著原來的形狀,完好如初的齒口。他就時常數著這些齒,從一數到二十,再從二十數到一。那有著漂亮的光澤和形狀的金屬,是他親自指導一個有名的銅匠打制出來的,是那樣完美,就像天上飛鳥的心臟。有時候夕陽會照she著這個小齒輪發出金色的反光,反光投she在他的臉上,那些額頭的皺紋,被照得很明顯,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年輕人了,死亡離他已不遠了。

  想起了死亡,他卻有些坦然了,他默默看著夕陽,那輪夕陽就像手裡的小齒輪一樣金光燦燦,也像自己的生命一樣,越到結束的時候,越是光華奪目,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徐,那是人們通常對他的稱呼。可是,這美麗的夕陽,已經離落山不遠了,黑夜就快來臨了。於是,他趁著太陽還沒落山,想起了在成為“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徐”之前的歲月,那個四十二歲才進士及第的窮舉人,那個在遙遠的廣東常常被學生們嘲弄的教師,那個在丹鳳樓上差點送了命的上海小商人的兒子。此刻,他聽到他自己的聲音,我是上海小商人的兒子,永遠都是。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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