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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盆大雨。
女人單手遮在額頭前,另一隻手並不像很緊要似地抱著嬰兒,仿佛正要渡到這一邊來似的。
女人的表情陰鬱。但不是勞苦、傷心、憤恨。
是一種困惑的表情。
如果是憤恨的表情,那是很恐怖的。可是,與其說憤恨,不如說是困惑。
是不吉利的。
圖畫上寫著「姑獲鳥」。
不一會兒,京極堂提著食盒回來了。穿著和服外套的臉色蒼白男子的姿態,顯得非常奇特。
「真討厭,隔壁的老闆說馬上就好,說是看我肚子很餓的樣子,要我在那兒等,什麼嘛,表面親切,其實啊,還不是嫌送過來麻煩。我雖然很生氣,可是心想還是自己拿算了。你要吃的是油豆腐皮蕎麥麵吧。」
反正都由京極堂擅自決定,我都無所謂,只是不埋怨罷了。
「嘿,儘管蕎麥麵能夠自由地買賣,不過,在這種地方賣,到底有沒有客人光顧呀?價錢方面和別人一樣,要二十圓呢。」
「如果說是地點不好沒客人,那你這家店還不是一樣。隔壁那家店,應該從戰前就開始營業的吧。
我記得學生時代到這裡時,都會順便去隔壁的蕎麥麵店吃涼蕎麥麵。記得當時一盤是十五錢。
「隔壁那人曾因地震遭火災無家可歸。而這一帶遭受震災的損害比較少,很多人就移住到這兒來了。」
京極堂一面吃著油豆腐皮,一面看著桌上的書說道:
「我買面回來的時候,你正盯著這本書看,怎麼了嗎?」
「沒什麼,那應該念成『kokakuchou』嗎?沒聽說這種怪物。」
「不,應念成『ubume』。」
京極堂吃著餛飩說道。
「啊,如果是ubume的話,我倒聽說過。是抱著小孩的怪物吧,不過,寫的是姑獲鳥,卻讀成ubume嗎?」
「不,不這麼讀的啦。所謂『姑獲鳥』是中國的厲鬼,也叫『夜行游女』或『天帝少女』。是一種穿上羽毛就變成鳥,脫下羽毛就變成女怪的怪物。《本草綱目》上有記載,記得《和漢三才圖會》上應該也和ubume混同著記載,作者石燕大概採用了那個表記,但現在有一點並不清楚。中國所說的姑獲鳥,是奪取女孩子做養女的性質,而並沒有視為同類的共通點,ubume}般寫成『產女』。」
京極堂很高明地邊吃餛飩邊說話,可是,我一張嘴就得停下筷子,碗裡的面都軟了。
「所謂產女,講的是因為生產而死亡的人的幽靈吧。」
「不,和幽靈不一樣喲。這是將『因生產而死的女子的遺憾』的概念形象化了。無論是住後面的山田先生的女兒或貴族的千金,如果因生產而死,都以這種樣子表現悔恨的心情。同時,當這傢伙出現的時候,就知道有孕婦因為生產而死。知道他們並非幽靈,是因為他們不對個人作祟,而且,最重要的是那表情並不是怨恨。」
我也這麼想。
「現在咱們畢竟還缺乏理解的能力,比如說,『因生產而死的女子的遺憾』,雖然說起來容易,可是一旦被問到是什麼形狀時,那可傷腦筋了。」
「因為那是沒有形狀的,有什麼辦法呢。」
「可是,咱們的心是用心形表現的呢。起源不管是心臟、還是杯子,只要看了那形狀,就能理解是『心』的概念。產女也一樣,只不過不適用於現代而已。由於生產的危險性降低的關係,使我們缺乏實際的感覺,因此,怪誕就逐漸排除共通點,而趨向個人化。管他幽靈啦怨靈什麼的,反正原來都是人,怨恨的對象也是個人。現代的產女,像死於醫療失誤的山田花小姐,站在主治醫生何野誰兵衛的枕邊抽抽搭搭地哭泣,只不過變成如此的無趣而已。」
「嗯,從前,女人生產的確攸關生死。而且,那時候也不能很誰,也許有遺憾,不過那和怨嗔畢竟不同。」
這種話很快地就被搪塞了。現在的我處於這種狀態。京極堂把餛飩湯全喝完後,一面含含糊糊地回話,起身到廚房倒了兩杯冰麥茶,要我也喝。
然後,他自言自語似地低聲說道:
「可是,為什麼姑獲鳥會和產女混在一起呢?搶奪孩子和懷著孩子不生,是相反的呢。」
好不容易吃完油豆腐皮蕎麥麵的我,為了解剛才就渴的喉嚨,一口氣喝乾了麥茶。
「產女懷了孩子後,做什麼呢?」
「什麼也不做。孩子在肚子裡愈來愈重或者生了病什麼的,這是為了增加怪異性所寫的編後記吧。也有被賦予怪力再與豪傑故事結合,情節只不過為了測試讀者的膽量而已。所以,現在的咱們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
京極堂一面說著「不過」,一面轉動脖子瀏覽著他身後的書櫃,但沒找到要的書,很快地又轉向我說道:
「石燕的時代是安永年吧,往前溯大約一百年,產女的恐怖性還很鮮活呢。確實是貞享三年(譯註:一六八六年),約石燕卒年前一百年吧,那一年發行的《百物語評判》這本書的記敘寫得相當好。」
說完,他望著距眼睛上方約三寸的地方,不聲不響地就開始看起《百物語評判》什麼的書了。
「生產死去之女人,由於怨念,變成此物。其形自腰以下染血,其聲歐巴雷、歐巴雷地鳴叫。怎樣?比看畫還恐怖吧。不過,《百物語評判》是一本針對怪異採取否定態度的書呢。」
「你一句一句地把那種記敘默背起來了嗎?嚇死人了。」
京極堂抓起桌上的書搖動著。
「第一點,口傳中的產女,根據地方也叫產女,不過,比如說,像現在所描敘那樣的下半身染血、潰爛什麼的,總之,樣子還要更恐怖些呢。這幅畫畫的不正是涉水途中淋了雨的模樣嗎?石燕故意畫成這樣的吧。」
「喔?」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錯愕感。
「那幅畫不是下半身都被鮮血染紅了嗎?」
看起來的確如此。
「別說夢話了,這本書是單色印刷唷。」
遞過來的書的圖版確實和剛才的一模一樣,可是,女人裹著腰布。仔細地看那嬰兒,嬰兒看起來圓圓滾滾很健康似的。
沒有任何地方染血。
可是,女人仍然一副困惑的表情,不吉樣的感覺也沒變。
「關口君,說不定你還擁有現在已消失了的解析產女的理論呢。」
風鈴又響了起來。
京極堂吃完大碗蓋飯以後,打開那個罐子的蓋子,慫恿我吃乾果。
「來顆佛舍利子吧。」
「你這遭天譴的傢伙!你絕對會遭佛懲罰下地獄的。」
我說著,抓起一粒乾果。
微妙的失調感很快淡下去了,可能是光線影響,看錯了吧。
京極堂也抓起乾果,說道:
「呵呵呵,什麼懲罰,是功德呢。」
「話說回來,這個乾果的前生,也就是說聖人希達多(譯註:聖人釋迦少年時代的稱呼)的出生,好像也很異常哩。」
為了理解他又將展開什麼話題,我需要剎那的時間。
「以釋迎先生為例不太好……有點兒不同。對了,先說平將門(譯註:日本平安朝時期的武將,生年不祥,卒於九四〇年)吧?根據《法華經直談抄》記載,他在母親的體內待了三十三個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