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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是再禮讓你百步,非要我去體驗大太法師嗎?我大概會在囫圇吞棗後相信,不過,在別人看起來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別人不會了解吧。」

  「是呀,如果只有你看到的話。」

  京極堂獨自笑了笑,說道:

  「可是變成語言的話,又另當別論了。如果變成語言,嗯,或者繪畫也沒關係,只要一旦抽象化、記號化了的話,那任何人看了也懂得。」

  「原來如此。但是別人即使理解了這件事,也只會把它當成是妄想。」

  我儘量裝出頑固的表情,儘可能傲慢地反駁他:

  「是的,就像你說的那種怪誕,怎麼說都是很個人的東西,別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會認為是妄想。不過,如果有人理解了這個妄想怎麼辦?也就是共同擁有假想現實、共同幻想。從遺留那麼多紀錄啦傳承什麼的這一點來思考的話,比如說擁有大太法師共同幻想的人,不止一人、兩人吧。對異形妖怪也一樣。」

  京極堂很快地翻起《百鬼夜行》這本書,說道:

  「像這種妖怪們一定是基於什麼理由,所以,才以這種形式留了下來。就像你說的,如果採信令人膾炙人口的傳說,那麼,沒有比妖怪這些傢伙能讓人傳說得更久的了。可是,包括你在內,現代人的常識,無論如何都無法和這些異形們一致。即使看了紀錄,雖然知道內容,卻不懂含意。而德川家康由於和常識比較一致,所以相信了。我們不過是以這種程度的理由來決定信賴度。」

  「這麼說來,就變成紀錄的客觀性和真實性並非絕對,而是相對性的問題了。」

  這個男人到底要奪取多少我所信賴的事物,才肯罷休?

  「是啊,對完全沒受過歷史教育的江戶時代山村裡的人們而言,比起『家康』,『山中女妖』應該更具有現實感才對。跟他們提『家康』,他們可能會說『不認識那個老頭兒』吧。」

  結果,我只能在理解後沉默了。要說被駁倒,比說受感動更不妥當。

  「可是,語言非常莫測高深。例如,剛才所說的產生共同幻想,嚴格說來,是共同並非相同,這是自誇。假想現實是很個人的,真正是無法共有的。」

  「說得好像不一樣唷。如果無法擁有共同幻想,那不就等干假想現實是妄想嗎?」

  「所以才說是自誇嘛!這也可套在宗教上。一個信仰者都沒有的宗教人士,你知道怎麼稱呼嗎?很遺憾,現在稱作狂人。至於有信仰者的宗教呢,妄想體系化了後產生共同幻想才算是宗教,可是即使是同宗派的人,也無法獲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現實體驗。可是,宗教在這方面非常的巧妙。有著雖然彼此的體驗各異,但卻能讓其相信是相同的結構。因此,能用同樣的理論,處理許多人心靈和腦之問的糾紛。是■能夠拯救■的。而承擔這個結構的就是語言。」

  「語言一開始就存在的吧。」

  「說得好。」

  京極堂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褒獎我:

  「是的。『真實的德川家康』並不等於你所相信的『家康的實際存在』,而維繫了這兩者的是『家康的紀錄』,亦即語言。」

  京極堂這時咳了一下,繼續說道:

  「腦終究是個人的器官,自己的腦只要了解自己的心就行了。可是借著語言的力量,記憶開始獨自開步走。語言不僅使意識覺醒,還外出創造了共同認識這個怪物。一旦變化為語言,就不是個人的東西了,能說的已是共同幻想了。就像剛才你所體驗的,有關個人式的認識,亦即假想現實是否是現實的判斷,當事人是無法決定的。可是一日一說出的語言是怎樣的呢?由於受到許多人的檢查,以為可以安心了,但這是不對的。一旦成為語言這種共通抽象化的東西,也會因再度為個人所吸收而又變換為具體的東西。在這個階段能否正確地變換,這就不能端賴個人的判斷了。」

  「我知道啦。」

  很少有的,當京極堂話講到一半時,我已表示明白了,我說道:

  「比如說,語言雖然只有一句,卻包含了許多資訊。我將你的事轉達給別人時,如果沒有『京極堂店主』這個語言,就必須費許多口舌,但是,如果向稍微知道你的人說明你的事情,只要說出『京極堂』就行了。聽的人只要聽到『京極堂』,就能正確地描繪你。不過,我所描繪的京極堂和那傢伙中的京極堂會很微妙的,不,會因事情不同而完全不一樣也說不定。但因為有『京極堂』這個共通的認識,當然話說得通,而且彼此都不了解腦里所想的事,所以就判斷反正一樣嘛,而覺得放心。

  「你治療的效果挺好的嘛,的確如此。語言其實是符咒的根本,你被『關口翼』我被『京極堂』這個咒語給誑住了,不知不覺地就使用了。德川家康確實存在過,我們所知道的是那個記載昔日有德川家康的紀錄,而不是德川家康這個人。禪宗就是講求不立文字的宗派。家康的存在雖是事實,對我們而言,『家康』並非現實,可是我們偶然產生了自認知道家康的錯覺。這是因為藏納『家康』這個語言所帶來的資訊的腦倉庫,和藏納了我們實際體驗的腦倉庫,是一樣的倉庫所引起的錯誤。『語言』帶來的資訊和『體驗』獲得的資訊,都成為『記憶』的話,結果就變成一樣了。換句話說,我們也能看到從未見過的東照神君家康大權現(譯註:德川的尊稱)的幽靈。」

  「原來如此,你這算是補充剛才的話吧。為了合乎邏輯,腦這傢伙所拿出的庫存品當中,也可能混合著這些東西。」

  「沒有腦傢伙這種說法吧。我看你的腦力退步了呢。嗯,這麼說來,有關大太法師的事也一樣。如果你面臨的是一種必要的狀況,那麼他就會真的出現喔。」

  京極堂愉快似地撫摸著膝蓋上的罐子。

  「不,再怎麼樣也不想見那坐在富士山山頂、在琵琶湖洗手的怪物。這對豐富的生物學見識是一種妨礙,因為我是理工科的文學家。」

  我終千覺得恢復了原來的自己,愉快地笑了。但是,京極堂仍然喋喋不休地說著令人生厭的話:

  「既然自認是文學家,那就不妨試著做那種幻覺。你簡直欠缺文人習慣性的想像力,說起來,文人所說的話不就是生意的材料嗎?」

  「你一再地說失禮的話,我的想像力可如泉涌哩。」

  「那我問你,文學家老師有幾顆舍利子,你知道嗎?」

  這次的問題可說屬於開玩笑那一類,他平時除了譏諷我以外,是不會稱呼老師的。

  「佛舍利子指的是釋迦的骨頭吧。佛舍利塔全國到處都有,不,不止日本有吧,有點兒難估計哩。」

  「把放在所有塔里的骨頭全收集起來,可能有一頭象的骨頭的量喔,嘿,老師你覺得怎樣?」

  「什麼怎麼樣,多無聊的話題。究竟那是寺院想強調權威,竟然撒謊,或者是有那種在分骨的時候,浮誇了骨頭數目的傢伙?……」

  京極堂很不高興似地動了動脖子後,打斷了我的話:

  「所以說你缺乏想像力。嘿,為什麼不去想因為釋迦是大塊頭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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