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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百介對這正直到堪以傻子稱之的役人,倒是頗有好感。

  大概是欣賞他那股不入世的傻勁兒使然吧。

  田所的宅邸是八丁堀組屋敷中最破舊的一棟,破舊得大老遠便能一眼認出。隔著籬笆往裡頭窺探,百介看到田所正在緣側旁一隻水盆里洗滌衣物,看起來活像個貧民長屋的老媳婦——可見這男人還真是不修邊幅到了極點。

  百介喊了他一聲,田所隨即抬起一張修長得嚇人的馬臉,不僅兩眼圓睜、眉毛還扭曲成八字形地高喊了一聲回應。看來他並非生氣亦非驚訝,不過是難掩歡喜之情。

  他立刻將百介請進了家中。

  看得出田所是如何歡迎這位訪客的到來。

  話雖如此,不出所料,到頭來田所連一杯茶都沒端出來。想必若非茶葉早已告罄,就是找不著。田所表示一時忘了給放到哪兒,在屋內四處尋找,從餐具櫥到爐灶都翻遍了。看到他還準備往壁櫥里找,百介只得連忙制止。若藏到那裡頭,即使找著了,想必茶葉也老早發霉了。

  這下兩人才終於在座敷坐定,白忙了四刻半,田所方才得以詢問百介的來意。想必鮮少有來客造訪他這座宅邸罷。

  “其實,是有件事欲請教田所大爺。”

  “別多禮別多禮,”百介才如此彬彬有禮地一說,田所立刻伸了伸腿說道:

  “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不喜歡裝得一副嚴肅兮兮的。咱們又不是不相識,大爺兩個字就請免了罷,聽得我肩膀都酸了。”

  “不過,此事問起來還真有點兒難以啟齒……”

  “是奉行所的事麼?”

  “小弟想請教的,是發生在九年前的一樁案子。”

  “九年前……?”

  “您當時已是定町回了麼?”

  “是呀,九年前我三十一歲,已是定叮回同心了。想問的是哪一樁案子?”

  “是一件與兩國那場逼真傀儡展示有關的案子。”

  當時是否真有人遭殺害?

  這就是百介想知道的。

  “逼真傀儡?”田所突然失聲大喊道。

  “且慢。噢,你指的可是——那場殘酷的展示?那件案子我倒是記得。記得當年……對了,那展示開始時,適逢北町值月番(注23)。如此說來——”

  [注23:古時日本公務人員義務輪值一個月的勤務。]

  話及至此,田所一張修長馬臉頓時扭曲了起來。

  “哎呀!”

  “大爺可還有印象?”

  “有,的確有人遇害,而且還不僅只是遇害這麼簡單。”

  說完,田所便突然臉色一沉。

  見狀,百介開始緊張了起來。“噢,我可不是在生你的氣,”田所連忙以古怪的語氣解釋道。

  “原本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嗯,這下可又全都想起來了。倒是——當時我還曾為此事而考慮辭官哩。”

  產生這種念頭對他應是稀鬆平常。

  畢竟他對不公和姦計是如此深惡痛絕。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嗯。那是一場齷齪下流的展示——不過手藝還真是巧奪天工。我初次看到時,還以為陳列的是真的屍體,險些鬧出個大笑話;只怪那些傀儡做得實在是栩栩如生呀。雖然我無法想像有人看了這些東西竟然會變得心神錯亂,真的犯下殺人勾當,但還真有這種十惡不赦的傻子哪。”

  看來那傳言竟然是真的。

  “果然真發生過這種事?”

  “是發生過——什麼嘛,原來你想問的就是這件事呀。那何不——不對,我想起來了,記得當時上頭曾嚴禁公開案情。”

  田所湊出修長的下巴,忙碌地用手蹭個不停。

  “嗯,看來那件事是被暗地裡銷案了。”

  “想必是如此罷。別說是瓦版,據說就連奉行所也沒留下任何記錄。因此,小弟當時也認為這傳言不過是空穴來風。”

  “看來雖下了禁口令,流言還是給傳了出去,果然是人嘴難封,眾口難防呀。不過刻意封鎖此事,原本就有問題。”

  “此事曾遭封鎖?”

  “應是如此罷。”

  “有人被殺了,即便有任何緣由,不是均應以某種形式公諸於世?若還需要刻意粉飾,代表其中必有蹊蹺。請問這種事常發生麼?”百介向田所詢問道。只見這同心面帶極其古怪的神情回答:

  “噢,哪可能沒有?役人個個生性迂腐,一旦牽扯上威信或聲譽,開口閉口全都是體面、顏面等無聊透項的名堂。”

  “威信、聲譽、體面、顏面?請問當時得顧及的是其中哪一項?難道其中有任何對奉行所不利的隱情?譬如沒能查出真兇什麼的。”

  “非也。”

  這同心左右搖晃著下巴回答:

  “真兇是何許人的確是知道,只是不許公布罷了。”

  “不是沒有公布,而是不許公布?”

  “因為上頭擋了下來。而且連人都沒逮捕。不,是不能逮捕。嗯,一想到此事,就教人忿恨難平。”

  “明知真兇是誰,為何不能逮捕?”

  “這還不簡單,”田所回答道:

  “因為兇手是個大名的公子。”

  “大、大名的公子——也會殺人?”

  “沒錯。那傢伙還真是畜生不如。兇手是個蟄居江戶部屋的鄉下大名次子,和他的武士隨從一干人。”

  “混帳東西,這下又讓我想起來了。兇手若為武士,咱們町方(注24)便無法出手逮捕。這本為既定法規,咱們也只能遵守。不過百介呀,眼見這麼多無辜百姓慘遭殺害,卻沒能判兇手任何刑,只能任其逍遙法外,天下豈有這種道理?”

  [注24:在江戶時代,相對於居於城外者以村方、山方、浦方自稱,城市人多以町方自稱。]

  “沒能判他刑?”

  “是呀。不過奉行所也曾經向目付請示,只是目付未加理會。這些大人們總是將武士斬人看得稀鬆乎常。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不論一個人是什麼身分,只要殺傷任何人,一律將遭到逮捕。若被捕者為武士,則將被質問家世,目付也將立即作出裁決。由於有家門蒙羞之虞,因此對普通武士而言,殺個人可是絕對划不來。別看那些戲裡演的,其實百姓犯下的殺人兇案遠較武士為多,但是——”

  田所緊緊握起拳頭,朝榻榻米狠狠揍了一記。

  “也不知是怎麼的,當時卻只能放任他逍遙法外。在大家束手無策時,那些傢伙竟也沒收斂分毫,依然四處行兇,因此我便主張把規定擱在一旁,將之繩之以法,並力諫目付。之所以未採取行動,可能乃希冀由奉行所進行逮捕之暗示。只、只是……”

  俗話說口沫橫飛,田所一興奮起來,唾液還真是四處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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