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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能!巴金絕不會在這種時候無端向自己的朋友潑污。

  巴金已經登上作協的二樓。這裡依然如兩年前他受到“專政”時那樣陰暗,幾間曾經關押“黑幫”的房間,現在都成了造反派們的臨時辦公室。走廊牆壁上還依稀殘存著當年那些大字報的殘片。巴金的目光只要接觸到那些大字報的痕跡,心裡就難免泛起一陣陣痛苦。

  他記得就在作協給自己貼大字報的第二天,就在這二樓的廊道上,居然又貼出一張給蕭珊寫的大字報。具體內容他現在已經記不清了,不過他知道在紅衛兵到處造反的1966年夏秋之交,凡是給牛鬼蛇神們貼的大字報,幾乎都離不開誹謗與不實之詞。他們向自己無端發難,巴金並不奇怪。因為他已經看到在葉以群自殺之後,作協的造反派們先後向幾位專業作家發起了進攻,其中就有王西彥、魏金枝、柯靈和詩人蘆芒等人。而巴金則是上海作協中手屈一指的大作家,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讓巴金心裡頗感不平的是,造反派們有什麼怨恨向他發泄就是了,為什麼偏要向自己的妻子發泄呢?他知道作協所有的人都清楚,蕭珊儘管在作協所屬的《上海文學》中當編輯。可是,她並不是該編輯部的正式成員。蕭珊只管為雜誌社到各處拉稿子,卻不在編輯部里開支。一個只管幹工作而不領一分錢工資的女編輯,她會惹得誰人呢?把蕭珊的大字報也貼到作協來,實在有些太過份了。巴金心裡清楚,有些人這樣做的目的,與其說是對蕭珊而來,不如說是對他間接發起進攻。炮轟、沒炸、千刀萬剮,在他看來都不過份。誰讓他在建國以後始終站在中國文壇的中央,誰讓他的小說《家》在解放以後多年依然是全國億萬讀者和觀眾喜愛的作品呢?誰讓他在朝鮮寫的一個短篇《團圓》,竟然也那麼有影響,拍成電影以後,更加震憾大江南北呢?而且,巴金又有數不清的社會活動,他卓越的文學才能與讓文藝界瞻目的社交能力,當然都是引人注目的。

  晨曦中不敢與她的目光相遇(1)

  巴金來到小會議室。

  這裡對他來說同樣充滿著深深的恐怖。兩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就是在這裡多次接受造反派的審問和批鬥。而今天所有內戰的煙雲都已經廓清了,經過幾年“鬥批改”的漫長過程,那些當年對奪權和揪鬥牛鬼蛇神十分熱衷的人們,也都隨著全國形勢的演變,尤其是林彪去年秋天在外蒙古溫都爾汗大漠上折戟沉沙之後,更多的群眾已經厭惡了無休止的鬥爭。現在,“文革”的高潮已經過去,儘管仍然沒有結束“文革”的跡象,不過巴金還是從面前那七扭八歪的桌椅和前來參加學習廖若晨星的人中,看到了運動行將結束的前兆。

  “打倒巴金!”“打倒資產階級反動權威巴金?”“巴金的十四卷邪書,就是為反革命修正主義招魂!”“打倒文藝界的黑老K巴金!”巴金已經有些木納了,在經過蕭珊猝然死去的精神打擊過後,從前那瀟瀟灑灑的作家形象早已不再了。巴金全然不見了1966年夏天以前那翩翩的風度,老人在初秋時節穿一件灰得發白的舊中山裝。

  他的頭髮幾乎全白了,臉上也多了許多皺紋,只是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面對小會議室里為數有限的幾個與會者,巴金透過鏡片在定定地打量著那些熟悉的臉孔。

  他發現在所有人好象都經歷了與他一樣的劫難,不論是曾經顯赫一時的造反派,還是和同樣去奉賢受過鍛鍊的作家,人人臉上都沒有光彩。他知道這是一種倦意,從1966年夏天到1972年秋天,五年多時間過去了,什麼樣的人會受得了那永無休止的鬥爭呢?誰還會對在會前讀語錄、會後牽著幾個脖子上掛著大牌子的“牛鬼”們示眾遊街感興趣呢?

  巴金悄悄坐在會議室的一隅。這幾年他已經習慣以這種姿態出席作協內外的各種活動,他不再象1966年以前那樣,凡是上海作協的活動,他都以德高望重的資格被人客客氣氣請到前排就座。巴金記得就在五年前的那個苦悶的夏天裡,他經歷了人生中最難熬的歲月。他好象又看到作協大樓的頂端高高垂懸下來的兩條雪白條幅,一條是:“巴金是上海三十年代文藝黑結的總代表!”另一條則是:“向反革命文藝黑線的黑老K——巴金開炮!”

  那時剛從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的會場回到上海作協的巴金,從一個舉國敬仰的著名作家,一夜之間變成人人喊打的上海文藝界黑老K,這當然也需要一個轉化的過程。開始時他也不習慣這受人揪斗的生活,可是隨著作協內部大字報的增多,巴金已從不肯接受這莫須有的罪名,到逐步習慣這種非人的折磨了。他看到許多和他一樣無辜的新老作家們,都被先後關進作協的二樓。他們在這特殊的“牛棚”里每天學語錄,寫檢查和到樓下去接受批判。從當年8月開始,巴金就再也沒有好日子了。

  “我確實應該受受教育,因為我確是地主家庭出身!”在永遠休止的批判和揪斗過後,巴金並沒有像別人那樣氣餒與沮喪。他在牛棚里真正做到不說一句不該說的話,不走一步不該走的路,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只有回到武康路那熟悉的小院時,才會對蕭珊傾吐心裡的積鬱之言。蕭珊對他這樣過份認真的態度感到驚訝和不解:“先生,你回家裡為什麼也要說這種話呢?莫非當真有點發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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