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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康安聽他們說笑起初懵懂,他畢竟天分極高的人,倏地靈機一動已經明白:自己信任重用的人,不是傅府的老人就是與和坤作對的人!招降納叛的一夥湊集在福建,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偉業——這如何不招那些權傾朝野勢傾天下的人疾忌!!一時間想到他晉封為有清自三藩之後頭一位功勳王爺,但覺腳下虛空得如萬丈深淵,心也一下子直落下去,竟一時呆住了!良久,喃喃自語說道:“我辭了三次的,萬歲爺知道我的心……”

  “想和四爺說的就是這件事。”李侍堯見劉保琪掏煙,自己也掏出菸斗,燃著了,慢吞吞說道,“我到北京其實就是榮養了,其實早年雄心壯志,這會子都冰消瓦解。老了死了完事兒。四爺,你如今封王,已經是特出恩典——就算皇上信任你,皇上可已經是近八旬的老人了——您想想,跟著您的這一群,真正能打仗的,無論兩廣、川、湖、湘調來的,還都是您帶過的兵……清軍官場敗壞,其實營務廢弛軍紀也敗壞,別的行伍一摧就垮,惟獨您的兵無堅不摧所向無敵!王爺,恕我直言,若是別的將軍,十個有十個也完了,若不是皇上信任,不賞之功硬賞你一個王爵,如此風標崖岸,誰能承受得住?”

  這是透徹入骨的警醒語了,福康安早已聽得身心一陣陣發寒,他的心隨著李侍堯說話馳得更遠,想到傅門三世榮貴、忠誠報國軍法治府;想到顒琰多次說他“豪奢揮霍”,兵部人私議他養“驕兵悍將”;想到傅家奴才一個個都成了將軍、副將;想到每當父親冥壽,來赴筵的將軍黃燦燦一片都穿黃馬褂、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風貴盛場面……他一陣膽怯,又一陣背若芒刺,冷汗已浸了出來。早年乾隆與母親的事他多年來也多少聽得一點宮裡含糊謠傳,這種事為子為臣不但不能信,更不敢想,更不必存這念頭了。此刻一下子都明白:這些知友比自己清醒,看得准而且看得遠!思量著,深長嘆息一聲:“我一生恥於人言倚賴父祖功名博取功名,仗自己三尺劍立功名於當今,垂竹帛於後世。其實父親一直在庇佑著我,皇上一直在呵護著我,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能耐。皋陶,既明白了我就有辦法。”

  四個人都注目著福康安不言語。

  “我要上表請旨,”福康安臉色異常蒼白,聲音也微微有點顫抖,“父喪未除,我就去山東剿賊,沒有為父守靈,有虧人子之道。歸還兵權,解散府兵,舉家為老公爺守喪三年,然後我去奉天養病。我的王爵與開國諸東來之王有別,是守成有功封的。因此從我兒子開始要遞降,直到平常庶人為止。多年征戰,我的腰部受損,也有了痰喘的病,也該退下去休養了……”他不勝其力地又咳嗽了兩聲,才止定喘息。

  幾個人原都是怕福康安知進不知退,驕縱傲上招來奇禍,沒想到他一下子就被刺癟了,癟得頹唐無氣,都覺得有點意外,正面面相覷,福康安又道:“其實你們這些活我心裡想了不止十遍了。我的想頭只要我打勝仗,每戰必捷,朝廷用得著我就無妨,再就是人善遭欺,盛氣凌人些只怕那些烏龜王八還怕些……唉,錯了,從頭到尾都不對頭啊……”

  “王爺,沒想到你心境也是苦。”惠同濟說道,“但我還是覺得你彎子轉得太急。你一輩子都頤指氣使豪氣干雲的,就有這想頭也要慢慢來。你並無危險也沒有把柄在人手中,福四爺還是福四爺嘛!”李侍堯笑道:“小惠說的是,是歷練了的人了。人若改常不病即亡,所以你不能變得太快。”

  福康安此刻感念四人友情真是銘心刻骨,悵然一笑說道:“我都依諸位了,這麼說還有事可干。海寧我不能讓他再來壞台灣,要上折阻他來閩。皋陶也不要急著回北京,把我摺子里說的幾件大事辦好再說!”他仰起身來:“湖廣不是又有天地會鬧事麼?我去坐鎮武昌,敉平了再回北京,先見見十五爺推誠談心,一步步退下來。”接著,扳著指頭數述台灣風土人情,何處可以植茶樹,哪裡可以栽桑麻,彼地能建市場,此方適宜建作坊……一直說到晚飯後又秉燭夜談,也不騎馬,競打轎回營不提。

  二十七世情澆漓新茶舊茶授受相疑太上今上——

  其後數年無事,日月星辰地角天涯無往不神馳,到乾隆六十年,禪讓大禮的日程不得不提到朝野關心矚目之下,這期間,福康安幾次想緩緩退出政府,無奈天下已不同於乾隆四十年之前,不但多事且稍有動盪,動輒以傾朝之力撲滅,當年福康安赴武漢,十月安南內亂,遺臣阮輝奉王族命來投奔,朝廷命孫士毅出兵到交趾征討鎮平,直打了三年,不但沒有贏,還險些把老命搭進去,把全部輜重火器彈藥就地焚棄,帶著一少半敗兵逃回鎮南關。朝廷無奈,只得再次動用福康安,福康安此時雖已征戰情致蕭然,但他的名頭太大了,敵人也實狡黠無賴,還沒有走到廣州,已經遣使叩關謝罪,賚表乞降。朝廷算算輸贏帳,只合睜一眼閉一眼,竟封了安南叛王為安南國王馬虎了事。乾隆五十六年十一月,尼泊爾的廓爾喀由瀰瀰山南入寇後藏,這不同於安南疥癬之疾,想馬虎也馬虎不得。遍觀文武百官,能打仗的還只有個福康安和海蘭察。五十七年六月,福康安和海蘭察抽調兆惠原來統屬部隊,以六萬大軍由青海抵後藏,四月首戰,連敗廓爾喀屯界之兵,收復後藏失地,六月大舉反攻,海蘭察前隊長驅直入尼泊爾,福康安大軍後繼。尼泊爾痴心一片,還等著英國人來援,但清軍壓境刻不容緩,無奈又俯首稱臣。此系福康安畢生抗禦外患最後一役,也使盡了吃奶氣力,全憑著天山旗營戰力強大,火器充備,又有海蘭察這員老將用心合力,加之尼泊爾兵都是和尚兵,不吃打,一見火器就跪地禮拜求神保佑,才得西藏平安無恙。饒是如此,此役下來,福康安已筋衰力竭形容枯槁,海蘭察更慘,回軍行至青海西寧心疾發作端坐而逝。消息傳到北京,舉朝震悼,詔命海蘭察入昭忠祠。這固是前所未有的榮寵,昭忠祠中靈牌如林,不以陣亡入祠的,只有一個海蘭察。此刻丁娥兒已是白髮婆婆,兆惠叫人抬了自己親到海蘭察府,躺在椅轎上只是老淚長流,一句話也說不得。這對“紅袍雙槍將”老兄弟如此結束。

  福康安單身帶十騎返回北京,已是乾隆六十年秋九月。他是凱旋王爺,雖然沒有帶大軍耀武揚威,照例皇帝是要“郊迎”的。前宿豐臺,已奉旨,“朕年事已高,著皇十五子嘉親王率諸王皇子及文武百官至潞河驛迎福康安凱旋歸朝,用皇帝儀仗。欽此!”

  第二日辰時,福康安帶著順天府送來的鹵薄儀仗,前呼後擁也有數百善撲營軍士夾護,十名戈什哈都是欽封參將銜,都穿著簇新的黃馬褂在前開導,舉著鉞、節、鐙、斧、旗、牌,中間擁著御賜明黃頂十六人抬大轎透迄趕往潞河。福康安已不是第一次坐這轎了,還是有點倜促不安,不住地在裡邊掀開轎窗簾向外看。遙遙見得前頭一大片龍鳳旗遮天蔽日,在西風中獵獵招展,約可有一里之遙,他沉思片刻吩咐“停轎”,提著袍角款款下未,站在風地里,像是在聚集力量似的深吸一口涼氣,命道:“除了得勝鼓,其餘鼓樂吹打都停了。”又招過十名戈什哈道,“這就到天子輦下了,黃馬褂是奉旨沿途穿的,現在一律除掉。一切儀仗隨後,由你十人擺隊引導,我們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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